林夕定睛去看对面那艘艨艟上的人——
那人颀长清瘦,身上的狐皮披风被吹得往后飘扬,一张沉静无波的面庞极为俊美,却与谢桓的潋滟妖冶极为不同。
不是赵靑蕖还能是谁?!
林夕没想到赵靑蕖竟然追到了这儿,而且看他这副披坚执锐的模样,显然是打算大动干戈。
但她明明记得,赵靑蕖就是个文弱秀才,根本不会武功。
林夕还来不及多想,就见谢桓飞身立在了船头尖。
裴立卿带着一队人马从舱内跑出。两方如今虽然在人数上势均力敌,但一边是奉旨出征的朝廷水师,一边是沆瀣一气的水匪强盗,两者实力高下立现。
赵靑蕖确实不通武艺,但他这次作为征命军的军师中郎将,看似没有兵权,实则却是手握三分之二的实权以及二分之一的决策权,便是大将军,也要看其脸色行事。
可他没想到,谢桓竟然在这艘船上。
第43章 张良再世
赵靑蕖身旁的侍卫“锵”地拔出尖刀, 迅速将赵靑蕖密实护在身后,严阵以待地盯着踮脚立于船头尖的谢桓。
“都退下。”赵靑蕖拿手轻拍侍卫的肩头,示意其放松后退。
别人或许不了解谢桓与朝廷命官千思万虑的联系, 但赵靑蕖却一清二楚。
江意盟能在江湖鼎盛七十余年, 就绝不是可容小觑的乌合之众。如今朝局动荡,牵一发而动全身, 倘若动了谢桓,谁都难说这种微妙的平衡会不会就此打破。
平衡是必须要打破的, 但那只出头鸟不会是他赵靑蕖。
更何况, 有传闻言谢桓是兵部尚书苏胥之子。
不管这传闻是真是假, 谢桓其人,还动不得。
“赵大人,是甚么风把你这日理万机的朝廷重臣吹来了?”谢桓负手而立, 出口的声音响遏行云,令赵靑蕖所在艨艟上的众人,听得一清二楚。
赵靑蕖没有谢桓那般深厚骇人的内力,他眉目含笑, 清隽非常,声音虽不大却自有运筹帷幄的气势潜藏其中:“赵某担不得谢盟主的‘大人’二字,既然食民俸禄, 又怎能不为民谋福祉。谢盟主,你说是与不是?”
谢桓心下嗤笑。这赵靑蕖不愧是张良再世,冠冕堂皇的话语信手拈来。
他这般兴师动众,为的也就是追回心上人, 又何必在这跟他装腔作势。
“哦?大人的意思,是说本座阻拦了百姓的福祉路不成?”
赵靑蕖被一顶子虚乌有的大高帽扣在了头上,却也不见恼,只不慌不忙地回道:“岂敢。江意盟为名除害躬先表率,替陛下分忧,乃我大荆福祉之所在。
在下不才,领了陛下的旨意前来平定流寇,却在海上耗费多日。多亏谢盟主来得及时,为我大荆子民治服了这帮残忍不义的奸佞。
谢盟主,后续之事便不劳烦您了,交给德薄能鲜的赵某处置罢。”
谢桓眯起凤眸将赵靑蕖细细审视,对其生起了探究的兴趣。
赵靑蕖这番话可谓是绵里藏针笑里藏刀。倘若谢桓执意插手朝廷剿匪,轻了说是越俎代庖,重了言便是居心叵测的叛贼,如今他给谢桓七分好脸三分好气,谢桓若不懂得见好就收,那赵靑蕖“迫不得已”将他拿下,乃顺理成章,谁也挖不出他的一点错处。
难怪世人誉其“谋取天下,如烹小鲜”,确实不可等闲视之。
“赵大人,不瞒你说,这群流寇的头目乃六年前自江意盟出逃的逆贼。本座此番前来,就是要查明旧案。
白相曾与本座约法三章,只要江意盟不做伤天害理之事,朝廷绝不插手江意盟的内部事务。
赵大人若想授首逆贼,抑或将其捉拿归案,那也得等本座处理完家事不是。”
“谢盟主处理家事,赵某理应规避,但就怕船上的庶民熬不过这帮暴徒的恣虐啊。”赵靑蕖微一沉吟,继而道:“要不这样罢。谢盟主您查明您的旧案,赵某先将船上的无辜百姓接过来。您看如何?”
赵靑蕖话音一落,林夕便是一个激灵暗道不妙,连忙转身往舱底跑去。
还未跑进牢房,就听林夕大声喊道:“赵姑姑赵姑姑,那个姓赵的坏书生要来把赵姐姐捉走啦!”
林夕气喘吁吁地欲图将牢门推开,却发现门上落了锁,而牢房内的三人浑然不知,犹自为赵无眠运功续命。
林夕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又听见外头传来阵阵喧嚷,也不知那谢桓是否答应了赵靑蕖的请求。
半晌,林霏三人终于意守丹田,将两掌向前抬至肩平,缓缓下压收功。
三人皆是出了一身冷汗,面色憔悴,其中以赵姑姑为最。她顾不上自己翻涌的气血,急忙为尚且昏迷的赵无眠喂下一颗丹药,再封住赵无眠周身大穴,以防她体内真气外泄。
林霏昨夜才亏损了身子,如今又妄动内力,她喉头一甜险些呕出一口鲜血。为了不让晏海穹和林夕察觉出异样,她咽下腥甜,暗中服下颗九元回魂丹。
又闻林夕所言,林霏心下一惊,不由出口问道:“你说的赵姓书生,可是赵靑蕖?”
林夕点头。
“他不是赵姑娘的夫婿吗?”
话毕,赵姑姑情绪激动地呸了声,林夕则是在外头拼命摇着手:“怎么可能?!那个坏书生想要赵姐姐的命,他想要长生不老!”
林霏一愣,忆起初次与赵靑蕖相见,当时赵无眠负伤,他眼中的悲恸不像作假,哪知他竟……
“怎么办啊?那坏书生说要把牢里所有人都接到他的船上去。他分明就是想要把赵姐姐抓回去嘛!”林夕急道。
林夕话语刚落,脸色凝重的裴立卿就带着一帮水匪和官兵,匆匆赶到舱底狱室,并命人将牢房中的俘囚全部带去外头。
林霏与晏海穹对视一眼,晏海穹便自发背起昏迷的赵无眠,跟着推搡的人群朝外走。
舱外,黄江眼睁睁看着一箱箱金银珠宝被官兵们搬上船,他两拳紧紧攥起,那只完好的独眼中风起云涌。
黄江朝前迈了一步,谢桓突然出手摁住他的拳头,密音道:“怎么,想造反?如今只有本座才保得住你,本座劝你不要轻举妄动。
就凭你手下那些墙上泥皮的瘪三,你觉得斗得过赵靑蕖吗?将你那不义之财交出去,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黄江咬牙,硬生生压下满身血性,重新退至谢桓身后。
谢桓睨了黄江一眼,重新放眼去寻人群中的熟悉身影。
他知道黄江就快沉不住气了。黄江如今已隐隐有逆反的趋势,竟枉顾他的命令,将林霏等人混在俘囚中。但黄江不会现在就以林霏为挟,他定是看出了赵靑蕖的反常,怀疑这群俘囚中有赵靑蕖的把柄。
黄江知道单以谢桓一人,就算真的想保住自己的性命,那也拗不过人多势众的赵靑蕖。而他要的,不单是彻底摆脱谢桓的桎梏,还要除去赵靑蕖这个后顾之忧。
但他没想到这么快就找到了机会。
林霏和晏海穹护着赵无眠,跟随被官兵带上另艘艨艟的俘囚队伍,慢慢靠近谢桓身畔。
如今船还未驶离深海,无论她们躲到哪儿,都离不开这两艘艨艟,只要谢桓和赵靑蕖有心找,她们就逃不出这二人的五指山。
与其东躲西藏,不如寻求庇护。晏海穹明白林霏的心思,仅一路跟跟其后,也不出声询问。
赵姑姑见林霏要将她们带去官船,显然心有不满,但眼下她为赵无眠疗伤后元气大伤,只能仰仗林霏和晏海穹二人。林夕则是单纯地相信林霏和自己的兄长。
林霏刚从他眼前经过,谢桓便自然而然地将她拉至自己身后,林霏顺水推舟,一行五人俱都从队伍中脱离出来。
那官兵见这五人突然离队,正想上前询问,便见与其中一人牵着手的谢桓冷厉地睨了自己一眼,小官兵悻悻地摸了摸鼻子,就此罢休。
赵靑蕖密切留意着挨个上船的百姓,时不时还要应付个别人涕泗横流的感恩戴德,可直到最后一人登船,也未发现赵无眠的身影。
他的眸色渐渐沉了下来,脸上原先柔和的笑意也开始变得硬冷。
赵靑蕖命人先将解救出来的俘囚安顿好,随后让贴身侍卫带自己上了谢桓所在的匪船。
甫一落地,赵靑蕖便问:“确定人都救出来了?”
负责清点人头的官兵躬身抱拳,“启禀大人,都救出来了。我们将每个舱户,里里外外,都仔细搜查了一遍,绝无遗漏。”
那官兵迟疑一晌,终是补充道:“谢大人的亲眷并未算在内。”
赵靑蕖皮笑肉不笑,就要拾级而下向舺板那处的谢桓步去,却被侍卫拦住——
“大人,您独身前往恐有不利……”
赵靑蕖瞥了侍卫一眼,将其之后的劝阻打断:“要你们是干嘛的?”
话毕,他不再管其余人的阻拦,一步步走到谢桓面前,尚留在船上的四十几个带刀官兵紧随其后,一时之间,局势又紧张了起来。
“赵大人,还有何事?”谢桓言笑不苟地瞧着眼前人。
赵靑蕖轻笑了两声,出口的话语不咸不淡,教人无法分辨出他的真实情绪:“谢盟主,怕是还有无辜百姓被困在船上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