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头既怕又恨, 被玲珑杯罩过的那只眼隐隐作痛。他清楚, 这是谢桓给他的下马威和警告。
他自看到那枚玉令的第一眼,便认出谢桓乃江意盟第二代盟主。
江意盟,小到走水营生的渔民, 大到关乎社稷的漕运,只要是与江河有关的百业,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便是将其誉为海上霸主也不为过。
自睿宗以来, 朝廷愈发式微,四方蛮狄边寇作乱不断。王朝衰落之际,江意盟打着剿夷安|邦的旗号, 在江湖崭露头角。
一个蕞尔小帮,生于流寇地,起于草莽间,却能一步步做大做强, 直至统领江河海岸将近七十七载,就连朝廷都对其忌惮三分,二者甚至因为利害权衡,不得不互相掣肘。可以想见,其主的深谋远虑和独出手眼,绝非常人可及。
八年前,江意盟第一代开山鼻祖谢穆云辞世,其女之子谢桓继位。
其时,谢桓岁及弱冠,便要独抗盟会蠢蠢欲动的叔伯族老。萧墙祸起,江意盟内掀起一场历时两年之久的腥风血雨。
彼时的黄江,籍着上层权力更迭变化的东风,从任谁都可以欺负的小瘪三一路爬到盟会中层,终于窥见了权力的车辙和强大。他还以为谢桓势孤力薄,早已被推挤下权力的王座,手握实权的应是谢穆云的弟弟谢广胜。
他与众多井底之蛙一样,选择成为谢广胜统领百川万江的刀俎。哪知一步错步步错,他万万没想到谢桓竟然一直蛰伏于暗处,就在众人毫无防备之际,被其一网打尽斩草除根。
谢广胜的部下死的死逃的逃,谢桓足够心狠手辣,眼也不眨地便将自己的叔外祖父戕杀。
所幸黄江当时仅是个分舵的副舵主,于大局中无关紧要,这才得以逃过一劫。但也因为身份卑贱,他没有资格一睹谢桓真容,因此初见至今都未能辨出谢桓身份。
但他可以肯定,谢桓也从未见过籍籍无名的自己,可他却一眼将自己认出,其城府之深令黄江细思恐极。
黄江的思绪被骤然响起的阴冷声音打断——
“还不滚?”
谢桓话音一落,黄江即刻躬身而退,胸背渗出的冷汗将他衬衣沾湿。
黄江退下后,主舱里一时悄然。
林霏将谢桓与黄江的对话一字不落地听进耳中,周围突然安静下来,气氛像也变得异常沉重,倏而响起的脚步声便清楚地钻入林霏两耳。
脚步声越来越近,林霏旋即将双眸闭紧。
即便闭着眼,她也能感受到投射而下的阴影。随后,头侧的软枕凹陷一块,紧接着,林霏身侧贴上热源,一只长臂伸来,环住了她的腰身。
她一颗心骤然提起,似有若无的气息萦绕在她脸颊,她知道谢桓就躺在她身旁。
昨夜失态的一面被谢桓看了去,林霏既尴尬又羞恼。她忌恨谢桓霸王硬上弓的举动,但也清楚记得昨夜谢桓将她抱在怀中所说的话。
他叫她“心肝儿”叫她“娘子”……
林霏从未遇见过这些事,更没人这么喊过她,如今她脑子里依旧是一团乱麻,也不知道如何面对他,才能重拾昔日的自在。
耳畔突然吹来一缕热风,林霏心头一颤,被热风拂过的那块肌肤,升起片片暖晕,随后又传来男子特有的低沉笑声——
“醒了?”
谢桓故意凑在林霏耳畔呵气,他凤目一垂,便瞧见林霏如玉般的耳朵迅速发红,耳侧的细小绒毛也一根根地随风舞动。
此景令谢桓心痒难耐,他伸出一指,刮了刮那些小白绒,接着摩挲林霏粉嫩的耳垂,入手的滑腻肌肤果然是在隐隐发烫。
“别装了,我知道你醒了。”
被谢桓揭发,林霏也不再矜持,就势缓缓睁开双眼。
刚看清眼前事物,谢桓便突然翻身压在林霏身上,凤眸含笑地与她对视。
距离太近,两人鼻息交缠,令林霏些微不适。但只要不是肌肤相亲,或者身处青楼楚馆,这点不适还在她的承受范围。
谢桓五指并拢,梳了梳林霏铺在枕上的青丝,启唇问她:“你知道你现在像甚么吗?”
林霏未作答,只平静地望着他。
谢桓见她不接话,自问自答道:“像不得悟的痴儿。”
言讫,他那只手抚上林霏娇嫩的面庞,“我亦不得悟,还需你来解。”
林霏偏头躲开他的大掌,依旧缄默。
“你遭遇了甚么?告诉我。”谢桓捏住她的下巴,迫她面对自己。
“告诉了你又能如何?不过徒添烦忧,还引人伤痛。就让它过去,别再过问不好吗?”林霏挣开他的钳制,想要伸手将他推开,却被他反握住两手。
二人十指相扣,谢桓将林霏拥入怀中,带她坐立而起,“终有一日你会告诉我。”
不会有那日。林霏心道。
一时不察,那邪祟在她面颊落下一吻,随后发问:“这样会不会不适?”
“无聊。你放开我……啊!”
“这样呢?”谢桓一只手探进了林霏秀腿,引得她失声惊叫。
“你有完没完?!到底想如何?昨夜那些还不够吗?”林霏被他气得恼羞成怒,胸间郁气一股脑地朝他发泄而出。
谢桓把手收回,重新将林霏拥入臂弯,轻声道:“昨夜是我的错,以后没有你同意,我绝不再迫你。别生气了,好吗?”
“你现在就是在迫我。放开我。”
听她此言,谢桓不禁弯起唇角,话语间意味不明:“这不算迫,而是情人间表达爱意的一种。等你适应了,我再‘迫’你。”
林霏被他的狡辩气得险些要翻白眼,急赤白脸道:“你这不是爱,而是一时的新鲜感。”
谢桓嗤笑,“你是话本看多了。”
林霏不解这与话本有何关系,随后便听到他的解释:“只有酸儒所作话本的愚角,才会分不清何为新鲜何为情爱。”
林霏知道和谢桓说不通,也不再白费力气,当下便让谢桓从自己眼前消失,两人永不再见。
谢桓听到林霏又要与自己撇清关系,脾气也上来了。
他森然一笑,阴幽道:“好啊,我走。这艘船上的俘囚,还有你那好师兄好师妹我也懒得管。正好趁着这次机会,我去与你那‘乖小妹’好好叙叙旧。”
说罢,谢桓便要起身,林霏又气又恼,却全无办法,她知道谢桓既然说得出便做得到。
生怕谢桓真的回去诛害窦宁儿,林霏旋即抓住他的胳膊。
“站住!你,你……”
你了半天,林霏也说不出一个字。让她拉下了脸面去挽留这个邪祟,她是如何都做不到的,所幸谢桓只是吓唬吓唬林霏,被她一拦,他就顺势重新将人捞入怀中。
“我知你气我,但你总要给我一个机会。你不与我相处,又如何知道我不适合你。”
林霏已经无力辩驳,她身心俱疲地闭了闭眼,缓和情绪。
谢桓以为她是又不舒服了,忙伸手去探她额头,却未发现她流汗抑或发热。
林霏安静地坐着,任他用手用额与自己相贴,不再反抗。
方才她与自己争执,他不舒服,如今她完全屈服不再反抗,他更不舒服。
爱一个人怕便是如此,总要博得她的目光她的反馈,一刻也不愿出让自己在她心中的位置。
谢桓从未这般爱过一个人,更未试过放下身段向人求爱,他的一切反应皆是发自本能,所以既笨拙又霸道。
他不信林霏是块木头疙瘩,无论如何都感化不了。
“你怎么不说话?”谢桓捏了捏她的脸蛋,蹙眉质问。
林霏略略无语,见他脸色又有阴沉的迹象,便随意捡起一个话题抛给他:“你为甚么不用药物控制黄江,这样不是既省事又解决了后顾之忧?”
谢桓哼了哼,心下些微不满她聊起别人,但还是答道:“你之所言确实有道理,但于我而言,药物控制才最是麻烦。
杀他好比捏死一只蚂蚁,无需大费周折。倘若喂他蛊毒,他还会每日想着法子来我这处讨解药。不胜其烦。”
听罢,林霏心尖一颤。
她听出了谢桓的言外之意。谢桓怕是并没有留黄江一命的打算,所以连缓兵之计都不愿使出。
他说杀死黄江于他而言就是捏死只蚂蚁般轻松,他如此轻贱人命,又如何会尊重她的想法,只怕是心情好时与她玩玩,心情败坏就要取走她的性命……
思忖间,林霏天灵突然挨了谢桓轻轻一记。她抬目去看谢桓,眼色复杂。
谢桓将她的乌黑长发悉数别在一侧,随后摩挲她的耳垂,悠悠道:“别胡思乱想。你若死了,我怕是也活不成。”
林霏心下一咯噔,没想到他竟如此洞察人心,尚来不及消化谢桓带给她的信息,又听他道:“你说你傻不傻,心里头想的都展露在脸上了。我若不在你身边,不知你要被魑魅魍魉骗成甚么模样。”
“不牢你操心。”林霏将他的手拍落。
话音一落,门外出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二人往洞开的舱口望去,便见黄江身后带着二人,匆匆赶来。
“主上!”
黄江甫一踏入主舱,便俯身跪伏在地,其余二人紧随其动作,俱不敢抬头看上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