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好也终有一朝分开,
杨修一死无挂碍,
后事拜托你安排,
我死不必把孝戴,
我死不必摆灵台,
我死不必棺木载,
我只求一杯故土把身埋……”
曲调断断续续,如泣如诉,几声里幽咽婉转,她渐渐听呆了去,直到那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低,低到最后,唯余几声轻笑,一声叹息。
门房估计也想不到主家居然起了个这样的大早,慌不迭的跑出来招呼,陈芃儿摇摇手,示意他不要出声也不要跟,拽了身上披的薄毯,跨出韩公馆的大门,摸着韩公馆的围墙,一路就这样走了过去。
然后她看见了,看见在墙头匍伏蜿蜒的凌霄花下,一个男人,靠着围墙,半倚半躺,翻折的衣领后露出的半张侧脸,苍白的像纸,浓长的睫毛直直的阖下去,盖住了眼睛,一时竟不知道他是清醒焉或昏睡。
第二十章伤心人
第二十章伤心人
走近了便闻到一股浓重的酒气。
脚下不经意踩到了什么东西,咕噜咕噜滚出好远,是个铁制的酒壶。
这一点声响,惹的男人睫毛突然颤了一下,喉中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呻吟,眉毛也皱了起来,像是进入了一场梦魇。
陈芃儿不知道他到底在这里蜷缩了多久,皮肤仿佛被蒙上了一层灰,衣服布满折痕,零星落着几片叶子,即便眉目依旧俊美,却头发蓬乱,形容枯槁,黯然到几乎没什么人色。
伤心人寻不见断肠人,唯独做天涯沦落人。
陈芃儿挺着偌大的肚子,就连蹲下都已经是相当艰难,她好不容易才弯下腰,摸了下他的衣袖。衣服冰凉,手背的裸露的皮肤被露水浸到又冷又湿,他竟然在这里呆了一夜?
她尝试着摇晃他的手臂,唤:“肖老板?”
韩林凉在初春离开,而现在夏天都要过完了。
睫毛颤巍巍的一直在抖,恍恍睁开的双眼,血丝一片,一开始竟像是不认识她的样子,好一会后,他长呼出一口气,脑袋往墙面一靠,嘴角弯翘,露出一个笑来:“芃儿,原来是你。”
陈芃儿蹲不得太久,蹒跚扶墙站起来,双手扶了后腰,踢了下横在路面的长腿:“肖老板,这里不是睡觉的地方,我叫车送你回去。”
他目露新奇的神色,抬头打量着居高临下的她,特别是看她小小一个人,中间肚子圆滚滚的高高隆起的模样,估计是觉得滑稽,嘴巴咧的更开了:“芃儿,你肚子怎么都这么大了?!”
陈芃儿见他一副还没醒酒的懵懂模样,也不跟他啰嗦,身后阿水正走过来,陈芃儿扭头吩咐:“去把车开过来,把肖老板扶上车,送他回去。”
阿水领命,看了一眼肖寻之,转身回去开车。肖寻之晃了晃身子,撸了下胳膊,却没爬起来,一直在盯着她笑,突然问:“芃儿,你是不是又偷吃糟猪爪了,你看,你都胖了。”
他摇头晃脑的,喃喃出声:“他太惯着你了,什么都由着你,你看,你都胖成小猪了,还让你吃……”
说着说着就呵呵笑起来,笑声一开始很高,然后越来越低,低到最后,只余喉咙里一声哽咽,却犹还在喃喃个不停:“他太惯着你,太惯着你了……我一直都好羡慕你啊,芃儿,你知道么……”
她低头看他,这样从来衣冠楚楚风华绝代的一个人,如今瘫在这里像一滩泥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伤心事,而她的伤心,也许远远不及他。
她以前念女校的时候,每每学校里放假回来,最常见的消遣就是去露香园看戏,有一阵子她特别喜欢小绍兴的糟猪爪、糟茭白,看戏的时候就拿这些东西当零食,一晚上的戏看下来,肚子里也塞了个盆满钵满。
每每肖寻之瞧见她油亮亮的手指头油亮亮的嘴巴外加那一桌子的油纸包和骨头,总要取笑她早晚要吃成个小猪,以后怕是没人敢要。她听了自然恼羞成怒,自然要跟他吵的针锋相对、互不相让,然后韩林凉居中调停,而他俩一边一个俨如两只斗鸡,回回都弄的韩林凉哭笑不得。
等下回再去看戏,她心里惦记着肖寻之的那些调侃,艰难忍住馋虫,然后都是韩林凉去吩咐了小二,如常再送上桌。一开始她还忍得住,后来忍不住,照常吃的一手一嘴的油,等肖寻之下了戏来再想来取笑她,她必恶狠狠先撩下话:“是林凉哥要买给我吃的,林凉哥说我现在长个子,就得要多补补!”
边说边还要示威样的咬一大口,嚼得眉飞色舞,惹得肖寻之磨牙霍霍,而韩林凉就只是在一旁笑,被肖寻之指摘说你就惯着她吧!等她真胖成头小猪了,就该来埋怨你了!
后来她的腰果然粗出去了一寸,也果不其然的大肆埋怨了一番韩林凉,那都是后话了。
阿水把福特车开了过来,上前弯腰来搀了他,肖寻之跌跌撞撞起身,浑身的衣服皱的像腌菜叶,阿水把他往车里塞,他双手撑住车门,回过头来,面色苍苍,双眼赤红,半泡血泪:“芃儿,我没想他死。”
天际微有薄明,可雾霭沉沉,明明黎明时分,却不见晨曦的曙光,一阵冷风拂过,方才男人身子下被压瘪在路面的树叶,微微掀动了一角。
陈芃儿站在那里:“我知道。”
“你不知道!”男人隐隐咬着牙,“我那时……真的好恨!恨不得想一刀扎了他的心窝子里去,然后再结果了自己,便是要死,也要拖上他,和我一起!”
“可是……我终究还是没想他死。”
“我想要他好好活着,便是活成扎进我心窝的一把刀子,我也想要他活着,而不是现在这样……”
嘴唇哆嗦起来,男人扶着车门,埋下头去,双肩不住耸动,拂晨孤寂的街道,那个倚靠在车门口的影子,灰成了一抹影影绰绰的尘埃,她抓了抓肩上的薄毯,手指攥的很紧,盛夏就要过去了,在这个阳光还未到来的、露水深重的黎明,已经叫人感受到了几多秋意。
她问他:“你为什么恨他?”
他抬起头来,目光有那么一瞬的迷茫,喃喃重复她的发问:“我为什么恨他……”
“是啊,我为什么恨他……”
男人突如其来的笑起来,笑到弯下了腰:“我为什么恨他!”
他离开车门大步朝她走过来,阿水往她身前一挡,她摇摇头:“阿水,你走开。”
男人呼哧呼哧的瞪着她,睫毛下泪痕斑斑,眼圈赤红,她亦抬头望着他——曾经她不愿意看见他,因为他长的太像那个人,可那个人是那么坚硬冷漠,万不会为一个人而掉一滴眼泪。
“他一直都没有告诉过你,是吗?”
他轻声问。
又一阵风吹过,她雪白纤细的手指捂着胸口,头发被吹的瑟瑟飘扬,直视着男人的眼睛:“没有。”
“你想知道吗?”
“想。”
第二十一章而我爱他
第二十一章而我爱他
“如果他一直都没有告诉过你,那他一定有他的理由。”
男人淡淡苦笑:“我可不想以后到了地下,还要被他埋怨。”
他扭头蹒跚向汽车走去,挥了挥手:“芃儿,其实你真的很幸运。”
弯腰钻进车厢之前,男人抬头仰望了雾霭阴霾的天空,长长吁了一口气。
心里有个口子,被风刮过一样呼呼欲动,止不住一阵心浮气躁,陈芃儿陡然出声:“他为什么要把你送给张龙宣?”
肖寻之身子一顿,原本扶在车门的手,顿时紧握成拳,手背上青筋爆出,但他没有回头,背影僵直的仍然固执的想要埋进车厢里去。
她上前一步:“是因为陆子清?”
她心里早就隐隐知道,韩林凉不是薄情寡义之人,特别是对肖寻之,她对他们两个之间的情谊虽然参详的并不深,但肖寻之对于林凉哥来说,也绝不是一个可以因为一己私利便能随意馈赠他人的玩意儿。
但韩林凉却的确这样做了,那么唯一能叫他如此轻易就能抛弃和放弃肖寻之的,也只有那个人了。
明明早就下定决心的,从此对那个人形同陌路,不闻不问不关心,任何与他有关的事只当是风吹散的过往。可是在这个黎明前,她到底还是没能忍住。
站在不远处的阿水突然对她道:“夫人,今个阴天,没有太阳,您一大早的在这里,露水太重了,得体恤自个才是。”
陈芃儿恍若未闻,再上前一步:“是因为陆子清?”
阿水唤:“夫人!”
“下去!”
她连头都没有转一下,双眼死死盯了车前那道身影。
背影终于转过身来,神色平静的近乎一片麻木:“是。”
“是陆子清。”
即便已在自己的意料之中,但胸中仍旧陡然一凛,她几乎是咬着牙问:“为什么?”
她是在日本留学时知道韩林凉病重,回国后就一直忙着要带韩林凉东渡求医,便是那个时候她路遇了肖寻之,但这一切所有的隐情都是在她去日本留学之后发生的,而当时已经远离故土的她,完全不知道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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