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卫义说话时声线气力若有若无般孱弱,往事从他的口中叙述出,飘入慕陶的耳中,左耳进后右耳出。
慕陶转动指尖的扳指,沉默良久后沉声问道:“难道你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些都是你自己一厢情愿的偏见。”
“这些皆乃事实。”言卫义难得掷地有声地说了几个字,说完又垮下病弱的身躯。
“言国公很不巧,我听说的故事并非如此。”慕陶抬眼看向言卫义,他似乎满不在乎。
“我听说你口中的阿萝姑娘,是被你和清风联手骗入抬往国公府的花轿中,是被你强行扣押在府里,逼不得已有了一个女儿;”
慕陶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密封牢房中,他眼见着言卫义顿然撑开厚重松垮的眼皮。
“我又听说十年前,你为了断绝阿萝和南迦玉门的联系,撺掇陛下,联合菏诏,一举歼灭南迦小国。而后阿萝剑指朝堂,呵斥满朝文武及庙堂最高点,是你捉她下狱,”
慕陶抬头看了看像铁桶一样的牢房,万般感慨:“应该就是此处。”
“再后来,阿萝凭一己之力逃脱牢狱前往扬州,将琉璃密令分别交托给四家家主,而你!而你又把她捉到千机堂,断其经脉。最后,千机堂的那雨夜大火滔天,两相决绝,火石砸中阿萝,掉落山崖。”
说道此,言卫义的情绪明显起了波澜,想要起身却又跌了回去,铁铐铁链相撞击,碰擦出刺耳的咣当音。
“你......你你你听谁人......”
慕陶没有理会他,继续说下去:“言国公稍安勿躁,故事还未了结。阿萝落崖那年的扬州武林大会,你以七日之效修习邪功,口口声声向清风报仇,却被四家家主制住,散尽功力。以致于让你记恨十年,谋划十年,制造出庐山武林大会,将四家陷入绝境,好泄你心头愤恨。所以没有那么多一往情深的借口,有的只不过是国公爷你心头的那些自以为是的私怨。”
“非也!是莫清风杀害了阿萝,是四家武林人无情无义,阿萝死后,他们依旧在武林大会上潇洒肆意,扬名立万。我要让莫清风死在千刀万剐之下,要让慕浔被钉在钢架上遭受鞭挞而亡。我没有做错!”
言卫义衰弱的眼中爬满血丝,他半死不活的后半生当中,最痛快的事情便是两年前在千机暗牢里亲手送走奄奄一息的慕浔。
“是谁是谁告诉你这些!回答我!”言卫义猛然反应过来,冲慕陶的背影怒吼道,铁器剧烈相碰,引来大拨狱卒提着武器鱼贯而入。
慕陶黯然转身,对身后的乱遭置若罔闻。
轻飘飘地走出刑部大牢,不知觉天色晦涩,星月皆为云雾遮掩。
见他出来,一个满身长安城时兴装束的男子迎上来,要和慕陶勾肩搭背。
“陶哥,我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保管你烦心事一扫而空。”
“不去了。”
面对慕陶的拒绝,男子仿佛早就习惯了,装作没听到,摆出一副可怜巴巴的面孔:“陶哥,我可是千辛万苦千里迢迢从扬州考入长安城的,我就你一个相熟的故旧,这回不能不理我了。”
慕陶很无语地看着他一脸真诚,明明一来长安便和大帮公子哥浑得熟稔。
扬州的这位故旧‘小三儿’长开了,还仍旧是那副玩世不恭整日乐呵的样子,也正是慕陶原本的样子。
金家小三儿连忙朝不远处的人影挥了挥手:“若哥,一起啊一起!”
站得笔挺的卫若没料到把话抛向自己,一时没接住话就被金小三儿拉扯过来。
“你们这俩成了亲的怎么反倒这么别扭啊,我和你们说关中的鸾音坊可是百年难遇的好地方,走走走,喝酒听曲,一醉方休,我请客!别管家里的母老虎。”
你家才有母老虎。
慕陶和卫若的心里不约而同地表示抗议,然后两人不谋而合,不动声色地挺直腰杆,让勾着两人肩膀的金小三儿在中央掂着脚好生不舒服。
第45章 红鸾帐
是夜暗月无华, 繁星灭迹。
国公府到鸾音坊经过的街巷中,人潮不歇。只是短短的一路上,玉琉璃明知背后有人跟着自己, 可惜几次悄然查看未果。
从正门走进鸾音坊, 迎客待客的仆从齐齐道了声姑娘好。引起正堂里津津有味听着话本的部分人的注意,眼瞅着传闻中鸾音坊的主事之人近在眼前, 竟是这般貌美,不怀好意的眼光尾随着她, 一直目送到二楼。
鸾音坊正堂里一如既往地喧闹, 两侧偏台的丝竹声在二楼也可以清晰听闻。玉琉璃警惕的余光从楼下扫视而过, 径直朝楼道尽头的暖阁走去。
门口等候已久的清秀女子行了一礼。
“姑娘,今日需要批的重要消息价单都在里头备好了。”
“辛苦了,劳烦抚雪姑娘明早带话给夫人, 那些琐碎小事一并交给璃儿便是。”
名唤抚雪的姑娘轻轻笑着:“定然带到。夫人有姑娘如此关照,再不将病养好怕是要愧对姑娘了。”
明知抚雪好心打趣,满怀心事的玉琉璃却提不起兴致,勉强回了一笑。
“不论怎么说, 辛劳你照顾夫人。”
“姑娘这话生疏了。”抚雪曼妙的身姿又给玉琉璃轻鞠了一礼,抬步离去。
玉琉璃推门而入,她寻常居住过的暖阁里红绸绮罗遍屋, 还是在大婚前日,容鸳夫人亲自督人装扮上的。
书桌上雕刻着祥纹的锦烛熠熠生辉,将满间屋子照映得温馨亮堂。
红妆当中一抹洁白在屏风后若隐若现。
“原来是浣棋姑娘。”玉琉璃想着便恍然大悟,跟了一路身手不凡的影子估计就是这位千机魅主了吧。
浣棋从屏风转身, 负手走出。白纱仙然跨步走来,即使素面朝天不施粉黛,依旧容颜动人,与以往白衣出现的浣棋不太相同的是,她的眼中少了份装饰的柔情,多了些真实的坚韧。
浣棋走到跟前,摊开手掌。
“我来与你道别,这是江家暗卫的号令,交给你了。”
手掌心遍布着惊心的茧,与她纤长的手指格格不入,其中躺着曾经隔了距离见过的月牙状琳琅。
玉琉璃略显惊诧,抬眼看着浣棋。
“言珏没有履行他的承诺,我却不能失信小妹。我曾起誓一定要将她寻回,纵然天涯海角。”
“好!”
见玉琉璃应下,浣棋豁然开朗,因为从这一刻起她便不再是什么千机魅主,是时候为自己活些日子了。
等她迫不及待地走向旁边窗户,玉琉璃忽的叫住了她。
“你你这枚琳琅有与它配对的吗?”说话间,玉琉璃下意识陷入思考,仔细揣摩琳琅的质感。
听闻此言,浣棋瞬时激动起来:“你见过?”
旋即打开书架里夹层,玉琉璃迅速拿出了熟悉的香囊。当她从香囊里抖出一枚椭圆状的琳琅时,浣棋慢慢靠近上前来的脚步顿住了。
那时南迦玉门还在,她和同胞妹子一样自出生起就被给予接掌江家暗卫的资格。小妹出生后,琳琅令信一分为二,她留下了月牙一块,将余下的一块亲手放在小妹的襁褓中。
对于她二人而言,贴身携带的琳琅既是令信也是身份玉佩。
“当年我掉落西域寒谷,是她救了我。她自称国公府周管家之养女,将一纸信和玉佩给了我。”
“那她现在?”
“她与我从寒谷出口离开后分道扬镳,尤记得她说她要留在西域。”
浣棋颤抖着双手接过香囊内的琳琅,眸中深情若潮水般起,细密的睫毛也跟着扑闪。
玉琉璃递出另一块月牙琳琅,微微一笑。
“看来你暂时没法摆脱它了。”
随之,浣棋接过月牙琳琅,将两块琳琅一并揣入怀中。再度跨步到窗架上,稍稍偏头朝玉琉璃轻语道了声:“多谢。”应声跃下。
有生之年能亲耳听到令江湖闻风丧胆的千机魅主,和她道声谢,还真是赚。
玉琉璃趴在窗台,梨涡浅现。抬头际,倏而遇见白玉盘样的月头从雾蒙蒙的云端渐渐探出来,今夜柳梢头的月华迷离,又不知得引得多少人看醉。
正把初露的月亮当做某人的脸时,耳朵里传来门外踩踏木板的脚步声。
脚步声透出此人气息多半不稳,轻一脚重一脚地越来越近。
能够越过二楼守卫且不被人察觉,看来是高手。玉琉璃嘴角挑起邪恶的一笑,她也不是吃素的,正巧今日心中不痛快,连带着手痒,那就陪你玩玩吧。
她的老搭档银针从袖子里冒出头来,来人堂而皇之地推门而入。
将门摔合上去后,玉琉璃闻出背后飘来的酒气。
瞬息间轻巧地转了个身,银针又快又狠地朝面前送去。遗憾的是玉琉璃未估计准确来人足足比她高一个头,所以本要扎入胸膛的银针只在他的腰际。
尤其是她看见对方腰带上绣着的蹩脚针线,好生熟悉!
立马抬眼,不知觉便掉入一汪桃花池。慕陶几缕碎发许是沾上酒水,懒洋洋地垂挂在脸庞边,两颊微红,醉意朦胧的眸子深情缱绻地盯着玉琉璃,略有迷离倦意。最要命的是他那抹挑事的笑意,浮在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