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说了半吊子被打断了,这会儿突然断片儿了,想不起来先讲到哪儿了。
皇帝歪头想了一会儿,还是想不起来,倒是说到杨盼小时候挨阿母的打,顿时想起了寤寐思服的沈皇后,顿时有神魂颠倒之感,叹口气说:“转眼都出来这么久了!等今年巡完四关、四镇,过了秋就回建邺去。”
“还要过秋?”杨盼问。
皇帝说:“你忘了,咱们还带了一位‘公主’,要送了和亲的。北燕的习俗,大概是秋季抢婚的遗风,喜欢秋季结缡。再者,他们秋季兵强马壮,若有坏心,也喜欢秋季入侵,我得防着呢。”
然后安慰杨盼:“快了,快了!”
皇帝喝得兴奋,叨逼叨逼还要拉着儿子聊天。杨盼见太子一个哈欠连着一个哈欠,把他拉到自己身边,嗔怪父亲:“睡不好觉不长个儿!你让我阿弟早些休息吧,在外头都累了这许久了!”
皇帝自己也打了个哈欠,点点头说:“好吧,睡去吧。明儿早上五更,起床先练剑法和力量,然后是骑马和射箭,天大亮了再念书。回雍州城里了,不许在学习上偷懒,过几日我检查,背书不熟,大字写不好,板子伺候!”
杨盼心疼地看看弟弟,他却很习惯似的,仍然是蹦蹦跳跳一脸笑容,跟父亲道了安置。
眼见皇帝回他的正殿去休息了,杨盼拉住也要回去睡觉的杨烽,问:“明天这么早起来练剑、练骑射,谁陪你啊?”
杨烽说:“无外乎王蔼或罗逾。明日王蔼估计要跟陛下谈崤关的防务,而罗逾闲着也闲着,估计还是叫他做我的陪练和伴读吧?”
黑头里,杨盼眼睛闪动着,随后垂下了睫毛,平淡无奇地应了声:“哦。”
她一般不起大早,纵使不睡到日上三竿,也总要睡到天大亮。但是这日她一晚上醒了多少次,一醒就唤值侍的小宫女:“喂,看看更漏,到几刻了?”
更漏是铜壶,上面有刻度,没有月光的时候看不清,小宫女得睡眼朦胧爬起来,摸黑找到火镰火石点着灯,再到漏壶旁看漏针指到了哪个刻度上。偶尔一两次还好,一晚上爬起来八次,就快崩溃了。
她对公主不敢有微辞,但早上天还没亮,她又一次被叫起来看时辰,答了一声“四更六刻了”,公主就心急火燎喊:“了不得!迟了!快给我拿衣服!”
小宫女以为杨盼在说梦话——她平时不睡到辰初起得来床?!
她提醒道:“公主,这……才寅正过了两刻钟!还有一个多时辰天才会蒙蒙亮!”
杨盼早醒透了,不耐烦地说:“我还不知道换算时辰?哪那么多废话!你只管伺候着就是了!”
小宫女不敢多话,过来点灯烛,钩帐子,拿衣服拿鞋,伺候公主起床,一边伺候,一边打哈欠。外头得了她的讯号,也繁忙起来:点灯的点灯,烧热水的烧热水,端洗漱水的端洗漱水,伺候梳妆地捧妆奁匣子和首饰匣子,一下子就四处亮堂堂、热闹极了。
杨盼精精神神,洗漱完边吃早点边吩咐梳头的宫女:“赶紧的,简单的螺髻就可以,插戴的东西越少越好。我是要去看太子练功夫,万一得上手教他两招什么的,叮叮当当挂一脑袋步摇就不方便动弹了!……”
小螺髻,轻巧玉梳,珍珠耳珰,外加一身俏伶伶的窄褃胡装,杨盼兴致勃勃去箭亭那里看太子练剑、练骑射。
此时东方刚露出一点鱼肚白,早晨的熏风吹起来格外凉爽。杨盼在箭亭外头的箭道上果然看见弟弟杨烽正在开弓,旁边一个瘦高的影子,甭管穿的是什么,只要一看后脑勺或背脊她就认识。
杨盼装作没看见罗逾,只管向杨烽走过去:“阿弟,果然这么早在用功了。我给你带了些酥酪,就放在箭亭里,你饿了渴了就来吃。”
走近了,她才假装看见了罗逾似的:“哟,罗郎君也在啊?酥酪可以一起吃嘛。”
到底是夏天,太子活动了一会儿,额角出汗,口干舌燥,对罗逾说:“走啊,一起吃酥酪去,比一比,和你们西凉的味道比起来如何?”
罗逾早看见杨盼似若无意的一瞥,心领神会,摇头道:“我现在还不大想吃。太子正好休息一下,先用酥酪吧。”
外头还有几个陪太子练武的侍卫和宦官,都一股脑儿地簇拥着太子到箭亭里吃酥酪了。
熹微的晨光里,杨盼瞟瞟罗逾,罗逾也瞟瞟杨盼,最后都是会心地抿嘴儿一笑。
杨盼小步蹭过去,突然探手把一团东西塞到罗逾的袖口里,然后又小花鹿似的蹦跶着后退了一步,转脸四下看看,才对罗逾说:“第一次做,不许笑它丑!”
罗逾伸手到袖子里捏一捏,感觉上像一个什么的套子,密密地绣着花纹。
他心里暖洋洋的,低声说:“我只不过送了公主一点石蜜,却得到了这么重的回礼。才是真不好意思呢!又怎么敢笑?”
杨盼低头,脚蹭着地面,眼角余光瞥着箭亭那里——一碗酥酪也就是几大口的量,太子应该吃得差不多了。她低声说:“只要不嫌丑,就得都用着。”转身飞奔着离开了。披帛飘飞,腰不盈握,在罗逾眼中,这简直是人间最美的一幕了。
太子一会儿就抹着嘴出了箭亭,笑嘻嘻过来对罗逾说:“我阿姊做的酥酪真是好吃极了。你不尝尝太亏了——喏,还留了一碗给你。”
四下里转了转头又奇道:“咦,我阿姊人呢?这就走了?”小人儿摇摇头,小大人似的:“算了,我们继续练射箭吧。”
罗逾心不在焉地陪着,好几箭都脱了靶,惹得杨烽笑话他:“哎呀,果然是拳不离口,曲不离手,我在山里打猎,练得一手好箭法。你呢,退步退得好厉害哦!”
罗逾不像杨盼那么爱怼人,他只是温和地笑道:“谁说不是呢!臣还真不能怠慢了。”
见周围无人时,太子凑过来:“我明白你的想法……讲真的,王蔼虽然也不错,但性子太直了!他黑下脸来,跟你一板一眼的时候,我都吓得心肝儿‘怦怦’跳。噫,若是把我那个暴脾气的阿姊配给他,我还担心他们俩天天吵嘴呢!”
杨烽低声说:“上回我听阿父说,入秋后还要去西北的萧关巡视,顺便打打猎,听说那里虽然山多,峰谷间有些草场也绿得好看,我撺掇着这次让你陪我去。那时候,你们一起骑个马,吹个风,吃个烤肉什么的……你呢,也把机会把握好了,要知道,我阿姊的婚事到头来还是她自己做主,阿父阿母是管不了她的。”
罗逾惊诧连着暗喜,矜持地低着头,轻声说:“那还要太子肯栽培……”
杨烽拍着胸脯笑道:“一句话!”
☆、第七十四章
罗逾心“怦怦”地跳起来。
来南秦之前, 母亲流着泪跟他痛诉家史, 那时的他还是个十二岁的男孩子,还带着稚气, 个头矮小。他看着母亲流泻不止的泪水,贴心地伸手为她擦拭,懂事地说:“阿娘, 我都记住了, 该报的仇都要报,该救的人都要救。我不是指望着立下这样的功劳可以有机会登上皇位——我不要阿爷那个位置,我只要你开心。”
母亲露出久违的笑容:“傻孩子, 我还能为什么开心?还不是为你有出息?以往我责打你、责骂你、惩罚你,都是为了锻炼你的耐心和坚忍,让你早早地学着做个有成就的男子汉。但这可不是靠着与人为善!你要切记、切记!为了达到你的目的,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可以抛下!”
他征得了父亲的同意——作为不受宠爱的儿子, 长大成人也不过领大漠中一块荒凉的封邑——那么,肯为自己的国家做点事,做父亲的总归是同意的。
他按照和母亲规划的路线, 蛰伏西凉,终于寻得机会卖身右相罗以衡家做四郎君的伴读, 而后步步谋算,代替罗家四郎到得南秦。十来岁的孩子, 要学着把所有的细节、人心,都算计得清清楚楚,不能有丝毫的误差, 回过头再看,简直是自己都后怕!
现在,他离自己的又一个目标更近了。
母亲跟他说,虽然南秦杨家和她有不共戴天之仇,但两国敌对多年,还需有个不遭兵燹、一举两得的法子,这法子莫过于他把杨家的女儿骗娶回家,让她的父母千里思念、终不相见,又投鼠忌器,不敢发兵打过黄河之界来。
“到时候,你有这样一件大功,又有这样一个‘岳家’——”母亲说这话时露出成竹在胸的喜笑,“你那太子兄长除了年岁,哪里还及得了你分毫?!”
……
罗逾在雍州,越发谨小慎微:读书练武时全然不敢懈怠;王蔼若吩咐他做什么事,也都是尽心竭力;太子那头,更是滴水不漏,连太子信赖的宦官都侍奉到位。从上到下,除了皇帝对他始终冷眼旁观,就连一直以他为情敌的王蔼,也不得不承认这比他小三岁的少年既聪明,又能干,还有一副好皮囊,真是一个挑不出错的劲敌。
秋季一到,皇帝果然按太子所说的,又要开拔巡幸了。
雍州是关中要地,四面山河如棋盘一样,几大关隘都是防守中原的至重。皇帝这次去的萧关,亦即后人诗中所讲的“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的那个萧关,已经到了接近北燕、西凉的又一个三国交界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