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这个!
杨盼觉得冤屈死了!
她期期艾艾地和父亲解释:“不是的,是我在路上就……就来了……裙子……裙子脏了。他……他又恰好看到了,就……就知道了……”说到最后,越发说不出口,声音蚊子叫似的,捂着脸简直想找块豆腐撞死。
“怎么是他陪着你?”皇帝皱眉问,“不应该是王蔼吗?”
“你问我弟弟去!”杨盼捂着脸,缩在被窝里说。
想想觉得怕是要害了弟弟了,她又露出脸:“但是这也怪不得阿弟。若是今日被王蔼看见这事儿,他这榆木疙瘩要是明白我出的是什么糗,我……我就抹脖子!”
皇帝想象中的王蔼和杨盼在玩乐中培养感情的一幕并没有发生,反而让罗逾占了现成便宜,他心里骂王蔼笨、骂罗逾刁、骂自己的儿子胳膊肘往外拐……但是这些骂人的话一句都不能大声骂出来,最后只能斜乜着可怜兮兮的女儿,发现更不能骂。
这时候石蜜姜汤送进来了,皇帝把碗递给女儿:“啥都别说了。喝吧。”
一碗热腾腾、甜辣辣的石蜜姜汤下肚,小肚子里终于开始变得暖洋洋的,杨盼白天其实很累了,这会儿人适意了,眼皮子开始沉重。她拉着父亲的手,软绵绵说:“阿父,我其实不是……”
皇帝微笑着抚了抚她的眉心:“阿盼,我懂,你睡吧,睡吧。”
杨盼也觉得多一句不如少一句,反正她很清楚自己不应该会再走上一世的老路,那么,和罗逾这些小小的情愫,就当作是一幕戏,过场而已,不必当真吧。
她放松下来,呼吸匀净,渐渐睡着了。
隔了两天,她又是一条生龙活虎的好汉了。
皇帝带着僚属,领一支队伍去雍州东面的崤关、潼关视察,顺便瞧瞧水利与耕种,把太子也带了去学习。杨盼顿觉连欺负着玩的人都没有了。
行宫远比太初宫狭小,她每天打秋千、追猫、遛狗,然后被金萱儿唠叨:“哎呀公主都那么大人了,不能做点正经事吗?”
杨盼说:“什么叫正经事?”
金萱儿掰着指头给她数:“譬如学学裁衣、学学缝补、学学刺绣,又或者,公主这么好吃的人,学学做饭也好啊!”
杨盼听着都没劲,伸了个懒腰说:“我会吃就行了,做啥饭啊!——今天中午吃什么?”
金萱儿拿这顽劣主子没办法,叹了口气,去廊下绣一块手绢了。
杨盼拿块羊拐骨抛着逗狗玩,过了一会儿确实也腻了,到廊下看金萱儿绣花儿。这姑娘嘴虽然碎,但有一双巧手,手绢用绷子绷着,上头画了一只活灵活现的蟋蟀,蹲在葫芦边。只见金萱儿手中的针与线上下翻飞,她看得眼花缭乱,但再看手绢上,赫然出现了蟋蟀的身体,那翅膀的透明、大腿上的细绒毛,以及腹部的光泽都像真的一样。
所以沈皇后要金萱儿做她的贴身宫女呀,实在是放着个现成的师傅,望女成凤的意思。
金萱儿拿起绷子炫耀着:“好看不?”
“好看!”杨盼由衷地赞美,脑子一热,说,“绣完送我吧。”
金萱儿一个白眼翻过来:“不送,自己绣!”
杨盼死皮赖脸腻着她:“我一点不会啊,要是从头学起,不知道要绣到什么时候才算绣完。我跟你学就是,但是你动作快,绣块手帕送我呗!”
金萱儿骨子里是当妹妹在疼爱这位小公主,经不起她搓揉,只好说:“那你要认真学。想绣个什么样的手帕?”
“蜘蛛、蜈蚣、癞蛤_蟆!”
金萱儿皱着眉:“噫,好好的帕子,绣这些鬼,用的时候不瘆得慌么?”
杨盼说:“这你就不懂了!没几天就是端午了,民间流传要绣五毒来驱邪避害,我拿来送人,正是最好的寓意呢!”
金萱儿忖了忖,觉得有道理,回房翻了好半天的花样册,终于找到一幅看着挺顺眼的五毒图样。没想到杨盼大摇其头:“不行,这五种蛇虫太过可爱,一点不吓人,我要你刚刚绣的蟋蟀那样的,像真的一样的。”
金萱儿给这挑剔中的马屁拍得舒服,虽然嘀咕了两声,还是尽力地又翻了一遍花样子,在一块草绿色的绸帕子上描好了“五毒”的纹样。
杨盼也装模作样地跟着她学描花,学上绷子,学配色用针,学绣花的技巧。等金萱儿一块帕子绣完,她就不学了,欢天喜地捧着五毒的帕子要出门。
“哎,公主要干嘛?!”
杨盼说:“咱老祖宗不是说要知恩图报、投桃报李嘛?上回欠人家的情,我打算回报呢!”
“王领军不是跟着陛下出巡了吗?”
“谁找他!”杨盼道,“他对我有啥恩?叫我多喝热水?”
“小祖宗!”金萱儿吓了一跳,“你打算找罗郎君啊?几块石蜜就把你收服了?”
☆、第七十二章
杨盼无从跟她解释, 索性不解释了。她作为内宫的公主, 本来无从得见外官,但是, 这点小事还难得倒她?
杨盼吩咐身边的小宦官:“去找罗郎君,说我这里的石蜜吃完了。”
罗逾很快又捧着一只白瓷瓶站在行宫内外交接处的甬道门边等着。小宦官出门迎他,笑着捧过白瓷瓶子:“多谢罗郎君, 公主说:罗郎君这石蜜滋味最正, 甜而清香,比宫里的都要好!”
罗逾矜持地一笑:“公主喜欢就好。我家乡西凉,有天竺到南秦的通路, 所以别说天竺的石蜜,还有大宛的挂毯、乌孙的葡萄酒、北燕的药酒……一应俱全呢!”
杨盼就在甬道门的影壁后,把他的话听得清清楚楚——他这算是解释了:他怎么会有北燕的药酒。
何必!多此一举!
罗逾突然被奔出来的什么东西撞了个趔趄,低头一看, 一条半人高的大狗正吐着舌头,欢快地绕着他摇尾巴。
他帮公主养过一阵子狗,一眼就认出来, 揉了揉撞疼了的腿,蹲身摸摸狗脑袋:“花奴, 你怎么出来了?”
花奴是条猎犬,不仅个子高、力气大, 也特别聪明。它围绕着罗逾转了几圈,紧跟着就撕扯着他的衣襟,把他往门里拖。
罗逾有些正中下怀, 故意无奈地对那迎候他的小宦官说:“你看这是……”
那小宦官驱赶了几声。
公主养的狗也霸气,正眼儿也不看他。它对着罗逾脑袋晃晃,尾巴摇摇,满眼的期待,就差说人话请罗逾进家里玩了。
罗逾被它热情地拖着,“只好”进了甬道的内门。
门里是一层天然石头做的影壁,但杨盼追着两只猫绕着影壁跑,那影壁就一点遮挡的作用都没有了。她擦擦额角的汗,对罗逾也熟不拘礼:“罗郎君给我送石蜜来了?”
小宦官急忙把石蜜瓶子递过去。
杨盼打开瓶盖,拈出一块赤褐色的糖块,往罗逾嘴边一塞:“甜不甜?你尝尝。”
每次要他尝,也是别有用意,糖嘛,自然是齁甜。但是罗逾张口叼住了糖块,然后慢慢地嚼完咽了下去。
“要不要水?”杨盼问,得到了罗逾的肯定答复,她亲自从小宫女手中捧了一杯水,递到罗逾唇边。
罗逾有些受宠若惊似的,喝了一大口。爱恶作剧的小女郎没有在水里加什么料,这就是一杯清清爽爽的白水。
她看着罗逾唇角晶莹的一滴水,心里总是腾起着暖意。可惜琉璃易碎,彩云易散,美好的东西总是不长久!杨盼有一点点笑不出来了,强勾着嘴角,却不知自己的小酒窝已经消失了。
罗逾脸上的笑容也收敛了些,好一会儿才低声说:“公主不开心了?”
杨盼急忙摇头:“没有。”
影壁是块巨大的斧劈石,上面垂下密密的藤萝,夏天里,结着一颗颗珊瑚似的小果子。阳光从叶缝间漏下来,在两个人的脸上,形成了一个又一个椭圆形的小光斑,看着又滑稽又可爱。
杨盼说:“送的是西凉来的东西,我是怕你想家了。”
罗逾一下子警觉起来,笑笑道:“我哪里还有家?”
杨盼笑着撸手中的猫:“怎么没有家?我就不信,你不想父母,不想家里的亲人?——你该别告诉我,家里没有父母亲人了吧?”
她温柔可亲,娇嗔起来也格外动人,完全不像在逼问他。罗逾羡慕地望着那只猫——它可以舒服地趴在杨盼的胸怀里,享尽温柔乡的滋味。他看了好半天,才虚与委蛇地笑着说:“想又怎么样?我这条命,原本就不是自己可以掌控的。”
杨盼抬起眼睛认真地凝望着他:“怎么,你的命还受别人控制?你不过是小小的书童伴读,难道罗右相还能命令你赴汤蹈火不成?莫非——”
她顿了顿,很认真地说:“若有什么难言的,你告诉我,我可以帮你啊!”
罗逾摇摇头:“谢谢你。”这是拒绝。
那一瞬间,杨盼清楚地看到他漂亮的眼睛里流露出来的落寞和无奈,却又强撑着在笑,勾起的嘴角配着拧起的眉头,看着滑稽但又不违和。
杨盼陡然想起,上一世他们婚后,他曾经要求回家乡拜见父母,她送着他到了建邺郊外很远,看着他上了从长江逆流北上的船,往西凉而去。一年后他才回程,说自己在戈壁上遇到了大风沙,九死一生捡了命才回来,所带的南秦的侍从无一生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