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盼心里一阵感动,端过热乎乎的烤羊肋吃起来。她的弟弟坐在她身边的草地上,看着漫天忽闪忽闪的星星,突然吟道:
“青史谁不见,
功名忆古人。
白日乱戈影,
烁星移剑文。
雕弓抱汉月,
马蹄踏胡尘。
边戍当此夜,
山河尽云屯。(1)”
杨盼连羊骨头上最香的那块贴骨肉都忘了啃——她虽然不会写诗,但弟弟这首即兴之作,磅礴大气,山河之念和家国豪情溢于言表——真是写得好极了!
她还没来得及表扬,杨烽已经一咕噜从地上爬起来,笑吟吟说:“阿姊,我不陪你了,我要赶紧地把这首诗记下来!”把两只油手往衣襟上擦了擦,冲进太子所居的营帐中去了。
杨盼好一会儿才继续啃她的肉骨头,羊肉确实又香又嫩,她吃完一块,想着弟弟这段日子的改变,兴致大发,又想再吃一块。篝火那里热闹非凡,隐隐看见皇帝在人群里滔滔不绝,人群不时爆发出哄笑声和叫好声,这是皇帝爱兵如子、与民同乐的一贯做派。
杨盼带着些好奇,准备亲自到那里,挑一块好吃的羊肋,再听一听父亲是怎么跟这些兵丁们毫无上下尊卑、打成一片的。
走到半路,突然看见一个人影茕茕地站在帐营间的阴暗处,若不是她的眼睛有些水光,几乎就看不见她。
杨盼顿住步子,仔细就着星光打量了一眼,果然是新封的归义公主李耶若。
李耶若露出一口白牙,笑得依旧是鬼森森的:“公主殿下,去篝火那里么?”
杨盼对她全无好感,想着阿父说的“待客之道”,此刻只好挤出笑容说:“是啊。你要肉么?我去给你取两块?”
李耶若顾盼自己拉得长长的影子,笑道:“不吃肉了,我这腰,好容易重新瘦到一搾宽窄,吃多胖了,就不好看了。”
杨盼低头看看自己的腰腹,却只看见鼓蓬蓬新近发育起来的胸脯。
胖就胖!她不乐地想,反正王蔼和沈征都不会嫌!
想到这两个人,不免想到第三个人,觉得不该想他,顿时就烦恼起来,食欲也顿时没有了。
偏生李耶若像她肚子里的蛔虫,越是杨盼烦恼,她就越是要提一提醒:“明儿进了雍州,应该能见到罗郎君了吧?和他一起从大凉出来,转眼一年半没见了吧?还挺想念的。”
杨盼日日事忙,也没工夫想他——其实很多午夜梦回,上一世的某些点滴还会回到梦里,而且都是些美好的记忆——所以当醒过来时,现实的严酷就会让杨盼泪湿眼帘。她感恩这一世的存在,但是为什么还要有记忆在?让她被记忆折磨着?
此刻,她只能故作平静,淡淡地“哦”了一声。
李耶若在黑暗里,又露出了她白森森的牙齿,在笑。
“我这次起念,愿意以凉国的宗女、秦国的义公主身份北上和亲,其实也多亏了他一句话点醒。”李耶若平淡得近乎无味地说,眼睛忽而看一下杨盼,忽而又望向远处的群山和城墙,“他这个人,不哼不哈的,算计得真精!不过,求而不得,退而求其次,也不是坏事。”
杨盼心里像翻腾着无数绪念,张口问道:“罗逾劝你到北燕和亲?!”
李耶若雪白的牙齿倏忽被抿住了,眼睛倒瞪圆了,在星空下熠熠发光,她过了一会儿才笑道:“我没有说是他劝的啊。”
杨盼估摸到罗逾和北燕的关系,但真正肯定了,心里还是震惊的,她急切地想从李耶若嘴里套话:“那你说他点醒是什么意思呢?他莫非与北燕有关?他不是说是罗右相家里的人么?”
李耶若却不再说话了,定定地看了杨盼半晌,“咯咯”笑道:“公主想多了吧?一语惊醒梦中人罢了,我原来有个痴念,现在痴念没有了,想嫁个英雄,过我想要的生活。怎么了,哪里不合理?”
杨盼吃瘪,她知道李耶若撒谎,但她的谎总是撒得很难当面捅破。杨盼只能也笑笑说:“你能想明白要怎么样的生活,真挺好的。北燕皇帝是英雄,我先还不明白阿父为什么要封你做公主,现在明白了,这样,你才能匹配到更高的分位上。耶若阿姊,恭喜你!”
她带着三分恳切,笑着说:“若是你有什么需要的,你只管跟我提。这里条件是差一点,进了雍州城,普通东西还是应有尽有的。你不要不好意思说话,只要你提,我就想法子替你办到。”
李耶若嘲讽的神色突然褪去了。
她是个聪明女孩,虽然恨透了这个世界,但是轻重好歹也不是全然不懂。自她被封公主以来,虽然明知道是皇帝的利用,但是饮食_精洁,衣衫华贵,确确实实把她当一国的公主来奉养。哪怕是假的呢!
她看了一眼杨盼,垂下眼睑,面无表情地说:“在建邺,赏赐就够优渥了。谢谢你。”
杨盼此刻还不知道,李耶若根本不会真笑,当她褪去妩媚、诱惑、嘲讽、激将……这些虚假的笑容之后,一张脸就只会毫无表情了。横竖是一声谢,杨盼不必再争一点口舌,立刻回复道:“谢啥啊,一起读书,一起玩闹,还是好姊妹。”
两人道别回营帐后,当杨盼黑甜一觉醒过来,外头号角声声,天还没有亮,就要拔营了。
她困得要死,但是不得不起身,简单洗漱用餐,然后缩到她的椎车上,打算边补觉边进城。
椎车的轮子是实心的,遇到坎坷厉害的路面也不会轻易磨坏,但是坐上去的感觉其实是很颠簸很不舒服的。杨盼坐在车里,车轮碾到一颗石子就蹦一蹦,碾到一颗石子就蹦一蹦,她刚刚有点睡意,脑袋就撞窗沿上,甚至整个人就蹦起来再墩座位上,胃里的早餐都快给颠出来了。
她揭起窗帘看看四周。晨光中,她的太子弟弟兴致盎然地骑着顺驯的小马,磨破了屁股多少次,不知是掌握方法了,还是屁股上长老茧了,居然也没有再叫唤辛苦,见姐姐的头探出车窗,他挥鞭驱马,到杨盼的窗边,低下头对她说:“阿姊,过了这段石子路,就是进城的通衢大道了!你看城门口,那领头的不是王蔼?”
杨盼突然精神了。
不是因为王蔼,而是因为她想到,在城门口迎接皇帝御驾,应该是雍州城从刺史到县令——所有的官员。
所以,也包括罗逾啊!
作者有话要说: (1)该诗为拼合加改编,向骆宾王、岑参致敬!
☆、第六十五章
杨盼有些激动, 也不想睡了, 她揭开车窗帘子的一角,瞪大眼睛往外瞧。
皇帝进城的规制十分宏大, 杨盼的车好容易才到得城门下,最前方跪候的是雍州城的刺史,一旁就是皇帝新近最信任的中军参领兼雍州领军王蔼, 然后密密麻麻跪了一群。杨盼的眼睛瞪酸了, 也没有找到罗逾的影子。
她不甘心,又四下望了一遍,把每个低着头的人都好好打量了一番, 可惜从身形到脸,还是没有罗逾。
恰巧皇帝也询问道:“雍州城大小官员都在这儿吗?”
杨盼竖起耳朵。
王蔼作答:“回禀陛下,臣派了八个人到雍州城外巡查。其他人,都在城里。”
皇帝大概不快, 好一会儿才从鼻子里“唔”了一声,他大概也在四下里看视,过了片刻突然又吩咐:“这八个人的名字报过来。”
王蔼一个一个报过去, 杨盼有七个不认识,但是一报“罗逾”她立刻听见了, 而且感觉到浓浓的失落,鼻子开始酸了。
“王蔼!你吃飞醋不必吃到这样吧?”她心里恨恨地骂, “我都一年半没见到罗逾了。好歹也算个认识的人,你就把他调走了?!你以为这个样子,你就比上他了?!”
皇帝又是半天不说话, 杨盼也没心思再听他说什么,左不过还是激励士卒,安抚百姓,讲那些官样文字,可以选择性略过。直到车轮又开始辚辚地滚动起来,她才意识到他们一行又开始前行了,但是去哪儿,她还是没有兴趣——人就是这点奇怪,仿佛事情会被心情屏蔽一样。
雍州城是皇帝经常驻跸的地方,城中环围着一座朴素的行宫。
皇帝亲卫的车马围着皇帝、太子和杨盼、李耶若两位公主,到了行宫的大门。门“吱呀呀”打开,过了里头影壁,皇帝、太子下马,女眷们下车。
王蔼大概在影壁外等候吩咐,这时杨盼清清楚楚听见皇帝带着怒气的声音:“王蔼,进来!”
又吩咐:“先送两位公主到后面休息。”
李耶若早倦得不行,立刻告退了;杨盼却执意留着,所以掸衣服、捋头发,故意磨蹭了半天。皇帝好像也没心思管她,黑沉着脸等王蔼从影壁后绕进来,一进来,王蔼略略抬头看了皇帝一眼,就跪下了。
从杨盼看来,王蔼的脸一如既往的黑黝黝的,此刻带着不安,越发失色。他垂头道:“臣犯错了,请陛下教训。”
皇帝冷笑道:“雍州城外的巡查,朕的护卫不会做?偏生要你多事?这么多人,你派谁不好,偏生要派罗逾?!”
他眼角瞄了杨盼一眼,没好气说:“阿盼到后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