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逾说:“你们怕雪,北燕人可不怕。”
亲兵笑道:“怕他囚攮的北燕人?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罗逾看他们俩解甲要睡,也笑道:“睡便睡吧,难得两天不用行军,你们不把那脏兮兮的被头洗一洗?臭得这样,怎么睡得下去?”
两个人看看罗逾的铺上,虽然是打得地铺,是油布毡子上简单地铺褥子就算床了,但是被褥蓬松,枕头和被子都浆洗得雪白,散发着皂角的清香气味,就跟这个少年一样清爽洁净。
他们“呵呵”笑笑:“罗郎君,咱们粗皮糙肉的,实在不讲究这些穿的用的,也不觉得脏和臭。有洗衣服被子的时间,还不如去偷偷摇两盘摴蒱,不定能挣几个零花。你要不要去试试?咱们军里不许赌大的,但因为陛下好这一口,所以略微玩一玩,不惹出事来,上官也不管。”
罗逾摇摇头,笑着说:“那个东西我玩不来。我昨晚上没睡好,下午没啥事就补觉吧。”
说罢,也卸了外头皮甲,解脱帽子,乌鸦鸦的青丝绾着髻,拿一根和田青玉簪子贯着。
两个亲兵出去了,罗逾枕着头,静静地等待着。
催吃晚饭的梆子还没有响起,外头就又哗然起来,取兵器的“当啷当啷”声一片混乱,不少人在大喊:“快!快!北燕人又来了!”“好多人!赶紧围好壁垒!放铁蒺藜!”……
罗逾把耳朵贴在地面上,大地像擂鼓一样,震动得惊人,沉闷的马蹄声夹杂着而来,没有十万,也有数万之众。
☆、第五十七章
过了十一月中旬, 建邺也开始冷起来, 这年不知怎么,净是下淅淅沥沥的小雨, 偶尔雨里还夹着雪花,感觉上去,到处不仅冷, 还是一种带着潮气的冷, 阴丝丝地往骨头缝里钻。
沈皇后的肚子已经挺了出来,因为天气总是下雨,怕滑跤, 也只好总闷在宫里。
“唉!”她对过来陪她的杨盼叹着气,“闲是闲得来!感觉身上都要发霉!我和你阿父说,我是小户人家出身,天天做事忙惯了, 现在把我关在房门里头等饭等睡觉,一天三个饱一个倒,日子说多难过就有多难过!你们姊弟几个白天要读书, 你阿父白天要处理朝政,就多了个我, 无聊死了。”
杨盼适时把两个弟弟的作业本递了过去:“阿母,你瞧瞧阿火和阿灿的窗课本子。”
沈皇后翻了两页, 老老实实说:“其实,除了刘师傅画的杠子和圈圈,其他我也看不懂什么。读书做学问, 总归是好的,他们若有三分像你二舅,我也就心满意足了。但是,谁知道呢!你看就你三个舅舅,也是各有各的性格,分开看都不像同样爹妈生养的。所以说,孩子的将来,也不是咱们做父母的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
她倒像看开了似的,摸了摸凸出来的肚子,叹口气说:“阿盼,你是做长姊的,你要先拿出一个懂事的模样,他们俩怕你怕得很,不定就乖巧了。”
杨盼心里轰然:上辈子她不就起了个不懂事、不乖巧的坏榜样?年幼的时候猴天猴地,仗着自己得宠公主的身份,不知道干了多少不靠谱的事。及至大一点要嫁人了,又是作天作地,非罗逾不嫁,出嫁时一路豪奢,散掉了国库多少钱财——她阿父为君风评极好,大概唯有不讲原则地宠爱女儿这点让后人诟病了。
想来,两个弟弟也看在眼里,不肯跟着父亲出去打仗历练,只在宫里争着比着日子豪奢。可惜他们和公主不一样,太子的地位远远高于临安王,不管什么都要高一头——不患寡而患不均,临安王杨灿心里不高兴,周围又有几个凑趣的弄臣奸宦,撺掇着临安王说什么“都是陛下和皇后的骨肉,谁又不如谁”之类的话,终于酿出事情来了。
她还在那里愣怔,沈皇后说:“这阵子怎么总发呆?你弟弟们的窗课本子,你拿去请你二舅指点指点,他说谁好,就一定是对的。”
又说:“对了,这次进贡到宫里的物件里,有没有什么好东西?下个月准备过年,宫里又是忙的,给你外公外婆、二舅三舅,还有几个舅舅家的表哥、表弟、表妹们的礼物,我可就交给你分发了。”
这两件活计杨盼都喜欢,点点头说:“好嘞,我这就去找二舅,他被阿父留在建邺这么久,估计也想家了。我要趁年前,叫他多教我点东西。”
她蹦蹦跳跳去二舅沈岭常呆的那座满是藏书的宫殿。
殿外围着皇帝的亲信侍卫与宦官,都一脸肃穆,离门窗老远地站着,杨盼一看就知道这郎舅俩又有要事商量,她百无聊赖地在外头等着,瞧见一只猫正攀在墙头,是肉呼呼毛绒绒的喜人模样,不由绕到墙下,嘬着嘴唇逗引那只猫。
猫“咪呜咪呜”叫两声,顺着墙檐轻悄无声地走,杨盼在下头跟着走,不觉走到了藏书宫殿的后院。后院也有人把守,只不过认得这位宠冠天下的公主,见她在墙根那里嬉戏,也只笑笑不拦阻。
突然,宫殿的后窗推开一扇,里头的话清清楚楚飘了出来:“……遇到这样的情景,还能如此镇定,也是个人才。倒是北燕那位皇帝并不是傻瓜,这一次戏弄,接下来就要谨防着他——”
窗口顺便泼出半杯残水,以及露出国舅沈岭的半张脸,他目光敏锐,一下子看见了杨盼,半句话顿时咽下去了。
好一会儿,他才叫道:“阿盼,你怎么在这里?”
杨盼说:“我……我来找阿舅有事。”
皇帝的脸也在窗口闪了一下,言语感觉有些不耐烦:“我和你阿舅有事,你先离开吧。”大约是因为他自己没交代清楚,不好责怪外头的侍卫和宦官,所以只是横眉看了那群人一眼。
那些人自然也是人精,赶紧上来劝杨盼:“公主,陛下有事,您先到殿外的暖和屋子里等一等,等陛下的话说完出来了,臣再来请公主。”
沈岭泼茶时的那半句话,杨盼本来完全没有放在心上,但当她到殿外的裙房里,坐在火炉边喝茶吃栗子的时候,突然觉察出不对劲来:
阿舅开窗泼茶动作自然寻常,说的话应该是不用避忌外头侍卫宦官们的,既然这样,见到她杨盼为什么就把半句话咽下去了?
莫非和她有关?可她又不认识北燕的什么皇帝!
再想想,与她有关、而且她不宜听到的,难道和罗逾有关?
杨盼的心顿时“怦怦”地跳起来,本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心态顿时变化了,变得特别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杨盼在心慌意乱中胡乱猜测着,也不知等了多久,外面有个小宦官头一伸,笑融融道:“公主,陛下已经和国舅谈好了,问公主还过不过去?”
杨盼起身说:“我要去。”
她手里还攥着两个弟弟的窗课本子,进入温暖的大殿,这时候,父亲和舅舅的脸色都已经放松下来,两个人正跷着腿,喝着茶,在聊秣陵过年的老习俗,皇帝笑着说:“我那丈人爹还是不肯到建邺来过年么?你去劝劝他们老两口,我这里对他们没有任何规矩,权当到女儿女婿家玩,岂不好?阿圆又有了孩子,也特别想念他们老两口呢!”
他转眸看见杨盼,招招手说:“阿盼,刚刚有事找你二舅么?”
杨盼把弟弟的窗课本子递给沈岭:“我弟弟们写的窗课,想请阿舅指点指点。”
“原来是这事。”沈岭笑道,伸手接过了杨盼手里的本子。看了一会儿评价道:“若论用词和音韵,太子和临安王还都算是聪明有天分的孩子,只是靡靡之感甚强,故作闲愁,无病呻_吟。”
皇帝接过本子看了看,皱着眉问:“为何会如此?”
沈岭说:“长于深宫之中,养于妇人和宦官之手,平日不见疾苦,不辨菽麦,自然是这样。”
皇帝敲敲自己的头:“失败!失败!一直忙于征讨,无暇教好自己的孩子。”表情落寞,还顺势瞟了瞟杨盼。
上辈子,我也是失败的哎!杨盼心里想,突然觉得能重来一世真好。她撒娇一样坐到父亲身边,把脑袋搁在他的肩头。
“阿父,”她软绵绵说,“我也不要做无知无能的人,你信不信我?”
皇帝先还轻轻地抚着她的辫子,听了这一句突然侧身问:“阿盼,你明白地说,你又想干嘛了?”
杨盼不由骨嘟了嘴:“阿父,我就这么叫你不相信?”
沈岭不由笑了:“陛下,刚刚是我疏忽了,多了一句话飘到公主的耳朵里。公主是不是想问罗逾?”
杨盼一下子被他猜中心思,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只是好奇……”
皇帝脸色不大好,揉了揉鼻子说:“想用反间之计的,没有成功。这小子深藏不露,胆子也大。要逼出他的真面目,太不容易了。”
“阿父既然这么不信任他,为何不——”杨盼说了半句,皇帝和沈岭也能够听懂。
拷问的手段千千万万,若真想逼出一个结果而已,刑狱里那些行刑的老手多得是吓煞人的手段,罗逾不过十五岁的少年,皮娇肉嫩,当真坚强到什么折磨都抗得过去?
杨盼觉得自己这半句话问得实在不好,万一皇帝真的起意,她不是害死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