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 她很快就听到前朝的消息,皇帝也打算未雨绸缪,增兵到北边黄河沿岸,把守黄河四镇的要塞, 强化北燕、西凉和南秦三地的交界之地——雍州。新近被升职重赐的王霭,带着皇帝新近划拨给他的一支军伍,要去独当一面, 执掌重任了。
朝廷调拨一支军队,从口粮到民伕, 从路线到驿递,从哨兵到斥候……是相当纷繁的工作。动一支兵, 通常要花上十倍人数的口粮,国库稍有空虚都无法支持。
所以筹备好之后,王霭准备出发的时候已经十月中旬了。
皇帝自有饯别将士的大宴飨王霭和所带的人马, 私下里,又有一次皇宫的家宴,在显阳殿单独宴请王霭和他这次带去的一些有职务的人。
宫中女眷一般不参加这样纯爷们的宴会,皇帝劝杨盼找个机会与王霭单独说几句话,杨盼死活不同意:“他去当他的差,我为什么要跟他说话?我没什么话要跟他说的。”
皇帝看看身量未齐的女儿,觉得还早,也就不再强迫她了,笑眯眯哄她:“好好好,来日方长。这次大宴里有啥你喜欢吃的,你叫人直接去御厨房端回恩福宫吃,好不好?”
杨盼则跟皇帝报账:“郊外的饯别宴花了国库二十万钱,今天虽然是宫中小宴,也用了三万钱。其中驼峰和熊掌最贵,次则是黄河鲂和四腮鲈。”
皇帝不由斜望着女儿:“喂,你阿母都没这么管过账!”
杨盼笑道:“我不是管账,我是发现,这样的流水也挺吓人的。”
皇帝挥挥手道:“得了吧!上次从西凉抢来的钱还没用完呢,只要你们姊弟几个不跟前朝那些奢侈的藩王公主们学,你阿父还不至于穷酸到这样。”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不过也有些道理。我一会儿吩咐侍宴的宦官们,吃剩的菜肴,只要不是剩得很难看,都不许倒掉。”
杨盼在显阳殿后面陪伴母亲。沈皇后近来嗜睡,听着前头宴席上的鼓乐声声就觉得犯困,支颐斜倚在榻上。杨盼贴心地说:“阿母,我给你按按头顶,你闭目养神,今儿宴飨的用度,等明天我再和你汇报。”
皇后躺下身子,被女儿按摩得很是舒服,渐渐呼吸匀净就睡着了。
杨盼蹑手蹑脚出去,摆摆手,又指了指里头,示意在外头服侍的宫女们不要大声给她问安,悄声道:“我去前头看一看。”
前头大门敞着,里面喝酒喝得正热闹。
之前,杨盼在宴请的名单里是看到罗逾的名字的,当时也故作闲闲地问负责宴会的黄门总管为啥请这些人。总管告诉她,不管怎么样,罗逾是西凉右相的儿子,肯“自愿”去军伍里学习,皇帝这边当然要有表彰的意思,请一顿饭再寻常不过。
她不方便靠近大殿,远远地看见皇帝端了端醴酒的杯子,下面一片称颂之声,几十个食案前跪坐的,哪一个是罗逾她也不知道。除了守株待兔似乎别无他法。
杨盼不甘心,在显阳殿后的树丛和密草间寻觅了一番,然后背了个布褡裢到大殿侧翼的窗口一张望,对那值守的小宦官嬉皮笑脸:“我阿父还在喝酒哪?”又努嘴指了指后殿:“我帮你看一下,你悄悄到陛下身边说一声:皇后犯困已经睡了,陛下最好别喝太多,万一喝吐了不太好。”
阖宫皆知,皇帝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惧内。
皇后在孕中,被宝贝得眼珠子似的,要是呕吐的味道熏到了她,或者醉鬼哪个动作不慎碰到了她,那就是天大的事!
小宦官不敢怠慢,急忙从侧门溜进去禀告去了。
杨盼也在侧门抖搂了几下褡裢。等小宦官回报好出来,她点点头,又若无其事地走了。
她继续远远地盯着,在中和韶乐中,听见了几声蟋蟀的“瞿瞿”鸣叫,接着,那些食案边的影子,有一个不安地动了动。
不出她所料,那个影子大概忍耐了一会儿忍不住了,起身退到角落,又慢慢地从门口出来,她听见罗逾那熟悉的声音,在对门口的小黄门说:“不好意思,方便。”小黄门指了指裙房那里的一个角落。
那算是显阳殿比较僻静的一个角落了,罗逾刚到了圊厕的门口,便看见大树后有一个影子向他闪了一下——身量不高,梳着圆圆的小鬏,背着光的脸颊也是圆圆的,侧面光影勾出面颊和酒窝的银边。
“嘘!”那身影向他发出声儿,又招招手,指了指一旁的假山和树丛。
罗逾犹豫了不过片刻,就跟着她到了假山后头一处凹洞。
“我是来——”他说了半句,想必杨盼知道意思,所以不肯说后半句不雅的话,“公主有什么事呢?”
杨盼觉得他今日有点冷冰冰的,心里不知道为什么有些难过。她摇摇头:“没什么事。你要走了……”
“嗯。”他简单地应了一声,抬起眼皮在暗暗的假山边打量着女孩子,星光浅淡,只能看见她大致的轮廓,还有眼睛里反射出来的光,一闪一闪的。
这样过于简单的答话,明显不是想交谈。杨盼有些馁然,但是想到这也许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觉得这一世似乎还是她对不起他更多些,便不在乎他的冷淡了,鼓起勇气抬头对他说:“你们就快要开拔了吧?”
“嗯。”罗逾多说了三个字,“五日后。”
“哦。”杨盼磕磕巴巴的,“不知道你习惯不习惯那里……”
罗逾冷淡的神色似乎被嘴角略略勾起的一点点苦笑冲淡了:“车到山前必有路,我到大秦来之前,也不知道自己习惯不习惯这里,不过,逼也就逼出来了。”然后顿了顿,突然说:“谢谢你的关心。”
杨盼突然觉得这不是前世那个他,那个他表面上谦和淡泊,对她总是热情似火的。可这个,隔着好远好远的距离一样。
她曾经那么希望远离他。
可是今天,还没有知道他的所有秘密,突然真的要远离了,或许要永别了。
杨盼的心里真是酸楚得厉害,不由吸了一下鼻子,抬头说:“好吧。你自己多当心,不要做冒险的事。这辈子……还是可以圆圆满满的。”
“什么‘圆圆满满’?”罗逾问。
杨盼突然觉得词穷:她在胡说什么?上辈子她没有圆满,他自然也没有圆满;这辈子,他们俩怎么样又算是“圆圆满满”?自己的言语给自己下了个好大的套!
“我是说……说:再……再会。”杨盼说得有点磕磕巴巴的,但还冲他挥了挥手。
罗逾的脸色突然凝重起来,紧盯着人的那双眸子像是结了冰。他靠近了她几步,仿佛也是要说“再会”,但是半天都没说;仿佛又是在责怪她一直以来的薄情冷意,但是也没怪。
杨盼感觉得出他生气了:上一世他生气的样子也是这样,不太多话,但是像在寒天里的铁器一样。
如果是她说话、行事不当惹他生气,他一般也不会发火或暴躁,也不喜欢一冷冷多少天互不说话。他会——
杨盼突然脸红起来,那时候,如果是她蛮不讲理、无理取闹,他其他事不敢做,但是敢这样一步步逼过来,把她逼到墙角里,然后一下子出手把她摁在墙壁上,接着不容她反抗,就是一顿霸道的深吻,吻得她透不过气,腿脚酸软,再也无力挣扎为止。
罗逾就是这样一步步逼近了过来,杨盼的心“怦怦”地飞快地跳,竟然有一点点期待。
但是,他靠近了,没有摁住她的双腕,没有压住她的双肩,没有揽住她的腰肢,也没有吻过来……他伸手在她滚烫的耳垂上揉了一下,好奇地问道:“咦,你的耳朵怎么这么热呀?”
杨盼反应过来:她现在才十二岁多!有了点小大人的样子,有了点大姑娘的韵致,但她还是十二岁而已。他怎么会去强吻一个十二岁的女郎?他又不是禽兽!
她的脸顿时更烫了,还带着一些少女的恼羞成怒,“啪”的一声把他的手打开:“都怪你!”
罗逾愕然了瞬间,然后摸了摸被打得火辣辣的手背,对杨盼微微一笑:“那好吧,都怪我不解人意。感谢你的‘再会’。我也对你说一声:再会。”
杨盼眼眶子发酸,嗓子眼一抽一抽的,连话都说不出来。上辈子她可以肆无忌惮地爱他,这辈子不敢了。得不到的好像都是最好的,她骂自己犯贱,所以好容易来了一句:“好的,你可以去圊厕解手了。”转身就要走。
罗逾在她身后说:“谢谢你特为提醒我不要以身涉险,我会当心自己的安全。汉人说‘再会’,是再次会面的意思吧?”
杨盼停住了脚步。
罗逾的声音带着他惯常的暖暖的笑意:“再会。阿盼。”
杨盼只觉得脸颊一凉——她忍了许久的泪水在听到这声熟悉的昵称之后落了下来。
阿父这么叫她,阿母这么叫她,阿舅这么叫她,还有远在秣陵不肯过来的外公外婆也会这么叫她。
上辈子他也一直这么叫她。但这辈子是第一次。
罗逾望着她顿在那里像根美人柳一样的身影,不由会心一笑:他刚刚就该想到,显阳殿的大殿里怎么会突然蹦出七八只蟋蟀?他害怕这些虫子,自然要出来躲一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