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逾问:“怎么了?是不是被十八地狱的画吓到了?”
杨盼摇摇头,却问:“你们那里信什么教派?”
罗逾不意她问这个,倒思量一下才说:“佛教原就是从我们那里一路传来的,我们西凉佛教寺庙很多,教徒也多。不过,流派和中原不完全一样。我呢,也谈不上信,有人给我讲点,我心里懂点。你要我像庙里的和尚一样说佛法,我可一句都说不出来。”
杨盼说:“佛是一说,道是一说,生死轮回又是一说。我也不知道该不该信,我们这里还有传说:说人如果是受了极大的冤屈而死,他的灵魂,会不停地在天空中飘荡,而不愿意投入轮回。过七七四十九天,这灵魂或者是烟飞云散,永世不得超生;会化为厉鬼,去取那害他的人的性命。我刚才就许了愿,愿我永远都不要做那样的厉鬼。”
说罢,她很认真地、直喇喇地盯着罗逾,额头上没擦掉的小汗珠还一颗一颗的闪亮着。
罗逾却含着微笑摇摇头,说:“我们那里的传说不太一样。我们那里说,一个人如果受极大的委屈暴死了,孤魂飘零,确实会无法投入轮回,但是,若有另一个人,肯像药王菩萨烧身供养,像萨埵王子舍身饲虎,像雪山童子舍身予罗刹等一样,肯在四十九天内以自己的生命相殉,就会给那死去的人一个机会。”
杨盼心里轰然。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呆呆地问:“什么样的机会呢?”
罗逾笑着摇摇头:“我也没试过,我也不知道。”
杨盼又问:“如果是你,你会选择为一个人以生命相殉吗?”
罗逾不由笑道:“现在是还没有想过。”
杨盼只觉得心里百味杂陈,将来……将来的事情在现在还没有发生。可是她看着他真挚的一张脸,笑得美好的模样,不知道再说什么、再问什么才好。
回到太初宫,杨盼一直恹恹寡欢,皇后悄悄问:“哎,你觉得王霭这孩子怎么样?我觉得挺好。”
杨盼没精打采地说:“不怎么样……”
沈皇后追问道:“不怎么样是怎么样?其实我觉得那样的实诚孩子比罗逾好。”
杨盼仰起头,带着些哭腔说:“他是实诚,他也很好,可是阿母,你当年是因为阿父是个实诚人,才铁了心要嫁给他吗?”
沈皇后给她问了个大红脸。
她丈夫杨寄,当年是秣陵巷陌里有名的游手好闲的小赌棍。他小时候就没爹没妈,跟舅舅在赌场里混饭吃,后来一场大赌输光了家里房子,却又机缘巧合到了沈家求助。谁会料到世事动荡变迁,小赌棍成了皇帝,她成了皇后——在她嫁给他时候,大约想着他哪一天能戒了赌,安安分分跟着她父亲学杀猪,学到养活自己的本事,将来两个人开一个摊子,养两个孩子,在乱世里能有口安生饭吃,也就心满意足了。
沈皇后气归气,又不得不承认人生和天命是有玄乎的地方,她年轻的时候要是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现在应该在秣陵的哪家裁缝铺里做老板娘?或者嫁在哪个手艺人家做作坊娘子?
但是,她恨恨地戳了杨盼一指头:“不听话,拉倒!将来的人生反正是你自己过!”
不说还好,一说就把杨盼的泪花逼出来了,她哭天抹泪地说:“阿母,我想听话啊,可是我的心不听啊!”
孩子总有长大的一天,总有她开始有了自己独立想法的一天,她的羽翼尚未丰满,可她的心已经想飞了。沈皇后寻思自己年轻的时候,唯剩一些对父母的愧疚。
此刻,她倒是抹去女儿眼角的泪花,叹口气说:“父母的意见也不总是对的,你也需要有自己的考量,但是我听你阿父说,罗逾确实不是表面上那么单纯,你总得真正认识这个人,才能决定该不该喜欢他。”
母亲说的话不错,杨盼心里的摇摆也略定了些,决定找点其他事情,先摆脱罗逾对她的影响。
第二天下午到二舅沈岭那里,像以往一样陪他整理上一朝的史料,常常是舅舅拿一大摞史官记载的起居注等研读,杨盼就在一旁整理一些宫闱的流水。
“前朝大楚,宫里的生活真是奢侈啊!”杨盼看着看着就发感叹,“宪宗和世宗的皇后秋季裁衣,要用一千匹绢,冬日朝服的貂皮是东北靺鞨进贡的,珍珠是南海黎人进贡的,织锦缎是蜀地绣娘花费三年功夫织成的团凤图案……仅就这一秋的裁衣,就要耗费掉六十万钱!这还只是一个皇后,下面三宫六院,起码是上百名妃嫔,上万名宫女!”
沈岭探头看了看,笑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你觉得朝服花费奢侈,他们觉得这根本不算什么。皇后花费还有定额,下头诸王,享着丰厚的食邑,闲来就和豪富的世家贵戚比吃穿用度。蜡烛当柴烧,黄金做唾壶,无事便冶游夜宴,没钱便压榨百姓。当年六镇之外起义,无外乎民不聊生;后来五胡乱华,也是那时候埋下的因果。再加上后来皇帝为了夺_权,一再引外敌入侵,来削弱世家豪强或军阀大镇的力量——你阿父当时,不就是遭遇过几次么?”
她的阿父,当然属于“军阀大镇”,杨盼想着,就觉得里面全是故事,缠着沈岭道:“阿舅,你给我讲讲么!”
沈岭摇摇头:“当日事,当日毕。我今天整理实录的活还没干完,不讲故事。喏,那里有一堆大楚废帝、大楚末帝的宫中流水,你拿着对比着看。”
转眼天擦黑了,沈岭揉揉眼睛:“今日事毕,回家喝酒。”
杨盼伸手拦住他:“阿舅,阿母说她现在有孕不能吃螃蟹,可是姑苏又进贡来好多好大的螃蟹,只只都有半斤重!青背金爪,揸开腿几乎一尺长,里头的黄多得要挤出来,膏一块块又大又实……”
沈岭无奈地说:“阿盼,你别描述了。我晚上留下来陪你吃蟹好不好?”
杨盼狡黠地笑道:“阿舅,是我陪你吃蟹!再来一斤花露烧,丹阳醋配上老姜末,管叫阿舅吃得痛快还不肚子疼。”
连沈岭都不得不承认,杨盼和她母亲一样,对吃的东西极有天赋。不仅会说,而且会吃,她挑出来的蟹只只肥得壳都凸出来,然后还殷勤地说:“阿舅,我帮你剥,我剥蟹是快手,保证你吃得舒服。”
沈岭急忙摇手说:“不用不用。剥螃蟹和嗑瓜子一样,不宜代劳,代劳了就不香。”自己掰开一只蟹的背壳,露出一片雪白、金黄、赤红,鲜味和蟹油一起流出来,他不由赞了一声“好极了!”
杨盼帮他拌姜醋,倒花露烧,忙得不亦乐乎。
沈岭刚吃了两块蟹黄,此刻倒停下来,目视杨盼笑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说罢,有什么事要我帮忙?”
☆、第五十一章
杨盼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说:“也不是什么要紧事。阿舅边吃边听, 帮我想想主意。”
沈岭心道:就你这个坑爹货,别转头来坑我了!摇摇头说:“不行, 有压力吃不香,为了今日能好好品尝这些好大的螃蟹,你得先说完我再吃。”
杨盼有好多问题想请教他, 偏偏不知道先说哪一句才好, 憋了半天才问:“阿舅觉得这世界上有没有肯为所爱之人付出生命的人?”
沈岭不由笑了,伸手掰下一条蟹腿,一个关节一个关节地细细剥开挑肉, 然后蘸了蘸姜醋,放到嘴里品嚼半天后才说:“你觉得尾生、绿珠,还有焦仲卿夫妻,不都是殉情的吗?不过, 情不可得,完全可以求诸野,殉情……”他摇摇头, 表示不赞同,却也仔细观察着杨盼的神色。
杨盼皱着眉, 仿佛二舅说的并不是她心里想要的答案,但是她的问题总是很难启齿似的。过了半天, 她终于磕磕巴巴说:“打个比方吧。有一个人,他杀了他的爱妻,但是是不得已的, 后来,他为了妻子能够复活或重生,以自己的生命来殉情,然后,大概是什么巫蛊异术吧,他的妻子就重生了……这样的故事有没有?”
沈岭也皱着眉听,最后展颜笑道:“你又在哪个话本小说里看到这样离奇的故事?”他伸手摸摸杨盼的头发,说:“有哪个人,这么爱自己的妻子却不得已要杀她?天底下这么多解决问题的法子,他都想不到么?再去殉情让人重生,无论重生成与不成,他的命都送掉了,又是多么蠢才会有这样的选择?你呀,少看那些怪力乱神的东西。”
杨盼心里提起来的一点希望也被泄掉了,无奈地点了点头。
他会杀她,但也说不定杀之后又为她殉情,换得她重生的机会——他不知道日后的事,说到前世今生、殉情重生那些话题自然都是随口而已。她却知道上一世,也不免产生对自己重生缘由的推测。
罗逾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让杨盼越发觉得好奇起来。如果说之前她每天都想远离他,现在却又觉得他像个谜语,要解开谜底才不觉得心里痒痒。
重阳过去几天,她又去找皇帝:“阿父阿父,我想去鸡笼山打鸟!”
皇帝警惕地盯着她:“打鸟?好好的打什么鸟?”
杨盼摇着皇帝的胳膊:“哎呀,哎呀!天天闷在宫里,再不放我出去晒晒太阳,身上都要长绿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