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激灵又想:看她挺乐不思蜀的嘛,怎么跟女儿净叨叨着回北燕的事?看看,连称呼都不一样,不叫“阿母”叫“阿娘”!不叫“阿父”叫“阿爷”!
他悚然惊觉,自己好像哪里做得不对……
皇帝闲闲走出去,抱着都兰亲了两下,然后转头问杨盼:“阿盼,有没有想你北燕的家呢?”
杨盼果然是一片忸怩之色,搓衣襟赧然笑道:“想啊……”
“那是想回去呢,还是想在家继续住着?”皇帝又闲闲地问。
杨盼开始纠结,又舍不得建邺的好风光,阿母做的好菜肴,但是又想念夫君,想念他怀抱的温度和热吻的撩人——而不是半夜被都兰的脚丫踹到脸上活活痛醒。
她好半晌才下了决心一般说:“我再留五天吧,五天后从水路折返平城。”
杨寄一副逗弄都兰的模样,嘴里道:“你跟着你阿舅读了不少史书的,前朝南渡,那时候你也扼腕,如今好容易两国成了友邦,你倒是问问你夫君,他要是肯把晋地还给我们,让汉室大族回到故里,我愿意把西凉山南一带如数交付北燕管辖。”
杨盼脸上的笑容慢慢褪去,她看着父亲语气闲适,捋着都兰的刘海,但是却反复捋、反复捋,一根呆毛都没有了还在来回抚弄着。
她顿了顿问:“阿父是打算拿我为质?”
“嗐,看你这话说的!你是我的女儿呢,我对你怎么样,你自己不晓得?!”
杨盼垂下眼帘,心道:这会儿若是跟以前一样哭闹撒泼,估计父亲会软下来抚慰她,但是,她要的仅是一个态度?
也怪不得罗逾舍不得她走,不敢她走。
身为皇室之人,果然一切都不由自主。
杨盼过了一会儿说:“阿父对我是极好的,我当然晓得。”她笑了笑,云淡风轻,温婉大气:“我在北燕,经历了好多,有多少个生离死别的瞬间,有多少个不能成寐的孤夜,看到了好多无辜人的鲜血和头颅。所以,我很珍惜现在得来不易的平静。”
“但是阿盼,还有无数南望王师的人!”杨寄抬头,肃穆地对女儿说。
杨盼抬眸道:“未必。我那公爹,是个冷酷无情的人,但是对治理国家却是外儒内法。晋中、陇东、陇西、秦州、相州、定州、肆州、并州……安居乐业为多,胡汉冲突很少。我郎君便听他父亲说治国之道,首要是平衡之道。我也深以为然。”
她想着翟思静的旧事,特别是陇西翟家的拥皇子起反的往事,叹口气又说:“那些曾经燎原的叛逆,多是世家豪强——却不是为了故土,而是自家的权势。阿父是平民里出的皇帝,一方面知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但另一方面,也当知道真正的老百姓,想要的是不被奴役,不被拉壮丁打仗。”
杨寄蹲在都兰身后,抱着孩子,肃穆得毫无表情。
而后,点了点头,又问:“他,真的待你很好么?”若是婚姻不幸福,他也顾不得什么苍生,与女婿交恶就交恶!
但杨盼忍不住就是羞涩一笑:“女儿原本有无数犹疑,生怕嫁给他会不得善终;但是如今,这些担心全部没有了。我和他,一生一世一双人,能彼此在一起,就是上苍赐福。”
所以,杨寄心道,若我再使幺蛾子,就等于断送了女儿的幸福么?
他是个爽直人,想明白了就想明白了,做决定了就做决定了,于是起身笑道:“你说得对。再住五天就再住五天吧。我叫人准备你回程的车马。以后要想回来,随时欢迎你。你喜欢的南国吃食,太讲究新鲜的没办法,其他的,都可以开贸易、通商阜,管叫南秦有的,北燕就有。”
皇帝挠挠头,对女儿说:“我还有些事,你继续带都兰玩。”
匆匆离去。
当然,自然是准备晚间的酒宴,招待北燕的使节。
使节横着一张脸,准备好了再据理力争一回。但实际却是惊讶地看到南秦皇宫准备了无数的美酒美食,那个厚脸皮的皇帝杨寄翘着脚箕坐在上席,笑融融说:“别板着脸嘛!朕上午不过试你们一试——两国之前打了那么多仗,你总不能让我一点警惕心都没有,对吧?再说了,你看看你先那个语气,朕也是当皇帝的诶,我能不恼火嘛?”
但是跟着就举杯:“喝酒喝酒!一笑泯恩仇,一醉解千愁!今晚喝爽利了,白天的事就全忘记了。”
使节一时弄不清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依旧板着脸问道:“那么,鄙国皇后什么时候……”
他还没说完,杨寄笑道:“行程定在五日之后,总得叫我家公主收拾收拾行李吧?你们写信给你们大汗,叫他放心,然后陪着我家公主一起走不就是了?”
使节大喜。这日与杨寄一起喝得酩酊大醉。
接下来的几天,沈皇后一边在御厨忙碌着给女儿烧路菜,一边抹眼泪,嘟嘟囔囔骂杨寄是个骗子:“说好了要多留女儿几天,怎么这就叫走了?骗子!”
杨盼畏畏缩缩蹭到厨房里,偷偷看了看在抹眼泪的母亲,小心说:“阿母……”
“没良心的臭东西!”沈皇后恶狠狠把眼泪抹了,在锅里狠狠铲了两下,“走就走吧,反正我还有别的女儿!”
“可我永远是阿母最心疼的那一个对不对?”杨盼抱着母亲的腰摇摇摇。
“屁!”沈皇后不理她,可一颗心被她摇得又酸又软。
看锅里熬得差不多了,又问:“已经烧了二十种路菜了,我也黔驴技穷了。你还想吃啥,这几天给你做。螃蟹还有得多,都给你烧了吃,以后山河万里的,想吃个青背金毛的大闸蟹都没有了……”
悲从中来,赶紧掏出手绢擦了擦眼角。
杨盼心里也酸酸的,强笑着说:“那有什么呀,我可爱吃北边的烤羊肉啦。以后实在想家乡的鲈鱼莼羹,我就再回来呗!”
“哪有当皇后的天天往娘家跑——还是隔了千里之远,异国他乡的娘家?”沈皇后终是叹了口气,“不过,你自己选的人生路,只能自己走完。就像我当年,人人都说我脑子进了水才挑了个小赌棍嫁了,我也就认了你阿父他,吃了多少苦都不后悔。”
她抽噎起来,看着女儿说:“反正,你也别把你的人生过后悔了就成。”
杨盼扁着嘴,终于哭出来:“阿母,你放心,我一定用心过每一天,就像你以前似的,对选择的路,不怕,也不悔。”
沈皇后带着油的手忍不住揩女儿的眼泪,笑着说:“好啦,我的小鸟儿飞远了。挺好。”
她回过身去,不遗余力继续忙碌起来。
杨盼听见母亲甜美地哼一首曲子,她小时候听着睡觉,听着起床,印象深刻而如入骨髓:
“逆浪故相邀,菱舟不怕摇。妾家扬子住,便弄广陵潮。”
她的勇气与爱的滚滚不断的来源。
南秦又像嫁女儿一样,准备了一大堆的东西让她带回北燕。一座楼船装不下,只好又加了六条大艑,以及护卫的艨艟与赤马舟,浩浩荡荡地从长江启航,一路向北而去。
过了黄河,水路行到定州,转为陆路。掐指一算,已经小半个月过去了,估摸再到平城快车还得三五天。虽然是辂车,速度快起来还是颠屁股,但是杨盼已经顾不得了,不住地催御夫加速,自己的腿当肉垫给女儿做缓冲。好在小都兰适应性不错,一路看着车窗“咿咿呀呀”,兴奋不已。
皇帝罗逾的御驾早早得到消息,等候在外郭篱门。远望上去猎猎的旌旗在青山的映衬下格外醒目。
杨盼兴奋不已,只从窗帘中看见他的影子,心就在“怦怦”乱跳,她掩饰地把都兰抱在胸前,指着骑在马上那个最俊秀的身影说:“都兰,那就是你阿爷!”
她们的车马来到了篱门口。皇帝罗逾缓缓下马,到了杨盼的车前,略略揭开一点车帘。
杨盼笑得热烈而略显羞涩,轻轻叫道:“逾郎。”
罗逾的喉结动了一下,但是脸板着,又瞥了一眼女儿,他的小女儿正眨巴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看着他。
杨盼试着说:“都兰,这是阿爷。”拖长音再次教她念:“阿——爷——”
这丫头不知道是不是笨,“阿翁”“阿婆”都会叫,“阿兄”那么难的也会了,偏偏“阿爷”“阿娘”学了一千遍也学不会。别看人小,自尊心还是有的,眼见每次念都念瓢掉音,她干脆闭口不言,人生么,只用学一个“吃”字就够了。
但是这会儿,小人儿眨巴了半天眼睛看着那个揭开车帘探头进来的英俊男人,竟然注目不止,然后甜甜一笑,张嘴就来:“阿——爷。”
刚刚还板着脸的男人突然露出惊喜之色,伸手抱过女儿在怀里亲了亲,笑道:“我的都兰!”然后也记不得车里还有他的老婆,留了个背影就回身走了。
他胆大妄为,单手抱着女儿,单手持缰,双腿一夹马腹,那御马自然知道意思,缓缓朝平城方向步行起来。都兰从没有在这么高的地方看风景,激动地“咿咿呀呀”叫唤个不停,小腿一直蹬动,笑得前俯后仰的。
罗逾温柔地看着女儿,低声像是在哄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