叱罗杜文深谙局势,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只对罗逾道:“南秦士卒,还是要一批批遣送回去;另外听说西凉武州也来了一批人,不许他们靠近平城。”
罗逾看着发号施令的父亲,好一会儿才说:“再看吧。”
叱罗杜文笑了笑:“还没登基称帝呢,这就不听话了?”
罗逾不说话,只听皇帝说:“我知道你担忧什么,但是外兵进都城,真的不好。等你放心下来时,还是处置这件事吧。”他这才点点头说:“是。”
皇帝又说:“温兰呢?”
“还在宫里,乳母照顾着,父汗放心。”
皇帝说:“我想见见她,让她到我这里来居住吧。”
他一会儿就见到了小女儿温兰,虽然身子不便,还是张开双臂笑着说:“温兰,让阿爷抱抱。”
温兰还走得跌跌撞撞的,捱蹭到叱罗杜文身边,到底陌生,扁了嘴好像要哭,然后返身扑在乳母怀里,不肯再近前了。
叱罗杜文不似上次时落寞,笑笑说:“她还小,熟悉了大概就好了。给她点好吃的吧,牛乳、酥酪、果麨都有,这阵宫里被围着,她大概又饥又渴,别馋坏了小孩子了。”
叱罗杜文的目光,始终绕着女儿打转儿。小孩子情绪来得快也去得快,捧着杯子喝了一杯酸甜可口的果麨,她就笑开了花,然后爬上爬下一派活泼。这些日子没有父母的陪伴,乳母又是个木讷的,小公主还没有学会说话,有时跑到叱罗杜文的身边玩耍,皇帝就探过身去,笑着逗弄她:“温兰,叫阿爷。阿——爷——”
温兰身子一扭,一声不吱,跌跌撞撞又跑了。叱罗杜文像个慈祥的父亲,对着她淘气的样子笑眯眯的。
罗逾心里正是百味杂陈,忍了一会儿便说告退了:“父汗累了一天,一会儿想吃什么只管吩咐,然后也早些安置。儿子先告退了。”
叱罗杜文此刻的目光才飘到他身上,也是沉沉地凝望半天,最后说:“她有她的立场,也有她的用意——当然我也是。有的话,尽信不如不信。”
“是。”罗逾一点不想听,敷衍地答应了一声。
叱罗杜文在儿子转身之后,云淡风轻来了一句:“其实,你小时候,你阿娘还是很喜欢你的,不是她后来说的那样,气急了时的话,不可信的。”
那又怎么样?她早就不在了,而且甚至都不在他的记忆里!
罗逾头都没有回,闷闷地又说了一声“是”,便离开了。
杨盼始终和他交握着手,此刻觉得夫君疾走的步伐她都快跟不上了。到了后殿,罗逾才停下来:“今日在这里将就吧。一场叛乱,百废待兴,这儿原来是父汗燕居的地方,后来是拔烈招幸嫔妃的地方。”
杨盼乖乖地“哦”了一声。
罗逾拉着她进到里面,其实已经有宫女宦官打扫过了,手指抚过窗框、桌椅,一点尘埃都不见,但他吸吸鼻子,就皱起了眉。
“纱帐和被褥都换掉。”他四下里看着,“椅靠和引枕也都换掉。再焚一炉香,加檀木和冰片。”
最后说:“打水给我洗澡。”
杨盼听着梢间的水声时有时无,忍不住揭开帘子向里头望,果然看见他浸在水里,手捂着脸,肩膀一耸一耸的。
她赶紧进去抚慰他:“逾郎,是不是心里很难过?”
罗逾越发捂着脸,鼻子吸溜的声音和哭腔却忍不住,他自嘲地说:“真丢人,可是忍不住……”
又说:“当男人真不好,连哭都不能放开了哭。”
杨盼抱住他湿漉漉的肩膀,把他的后脑勺纳在自己的胸怀里,温柔地说:“谁说不能哭啦,心里难过,哭出来就好了,别憋着,反而会伤了身子。”
他还是没法放声哭出来,但在她暖暖软软的胸怀里,倒是舒服了很多,头发的水也毫不顾忌地擦在她的胸前,带着些舒展开的哭腔说:“还是浑浑噩噩好,不知道的时候,从来没有这么难受过。受了这么多年的冷眼和漠视,好容易以为自己要走出去了,能独立不被约束了,却平地又一个惊雷,发觉自己就是世间里多余的一个人。”
“谁说的!”杨盼摇摇他的肩膀,“我不能没有你呀!咱们的都兰也不能没有你呀!以后,咱们的大燕也不能没有你呀!你怎么多余了呀?”
这话又把他的热泪逼出来了,他赶紧捧了一把水,把脸上滚滚而下的泪水跟浴水混在一起一抹,企图蒙混过关。
杨盼叹了一口气,把手巾拿给他:“擦擦脸。”
他擦了脸,然后起身,擦干自己的身子。目光斜时,看见杨盼低着头,脸颊、耳朵、脖子呈现出霞光的粉红色。
他便连寝衣都没有穿,像个初生婴儿一样赤_条条展现在她面前。
杨盼斜乜了他一眼,脸更红了,咬着嘴唇,颊边却有两个小涡。但是大概知道他今日心绪起伏太大,她也不敢有非分之想,只低着头说:“睡吧,睡一觉起来,过去的事就像烟一样散了。”
他低头向她逼过来,说话的声音沉沉地往她耳朵眼儿里钻:“你不能没有我,真的?”
“真的呀!”
话刚说完,杨盼就被托着臀抱起来了,突然那么高,不由自主去揽他脖子,腿勾住他的腰。然后就被贴在了带着椒香的墙壁上。
他们此刻眼睛的高度一致,她的郎君很认真地直视着她的双眸,很认真地问:“你不会嫌弃我,会陪我一辈子,真的吗?”
“真的呀!我为什么要嫌弃你?逾郎,你那么好!”她一丝犹豫都没有,回答得也很认真,而且给他一个认真的微笑。
罗逾还像抱小孩儿一样托臀抱着她,压在墙壁上就是一个长吻,吻完,额头贴着她的额头,微微地喘息,然后也笑了:“阿盼,上苍待我总算不薄,它把你赐给了我。让我觉得除了当皇子、当太子、当皇帝之外,还有其他意义。你放心,为了你和都兰,还有我们以后的孩子们能过得好,我会好好的,一定会好好的。”
“这个承诺呀,”杨盼含笑凝睇,“比什么海枯石烂都好。”
他也一般笑着,一手揽住她的腰,一手剥她的小衣,少见的粗鲁地来了一句:“所以过去的事,去它妈的!”
今日的他何必为过去所困?他强健、勇武、智慧……他有他的力量,在哪里都是。
他的眸子变得亮晶晶的,目光锐利,如风雪过后的草原狼,抖掉皮毛上厚厚而冰冷的积雪,还是能暴起、飞驰、捕获它的猎物,成为草原之王。
这样的力量与激情过来了,杨盼也感觉着前所未有的兴奋。他有强悍不屈、韧劲十足、永不言败的力量,她也有百炼钢化为绕指柔的力量。身体在起伏,灵魂亦在起伏,抱着他的脖子,让他亲吻她的咽喉和锁骨,而后唇瓣相接,做最持久的缠绵。
“悬空着,怕不怕?”男人喘着气,低沉地问她。
“不怕,我信你。”她揽着他的脖子,脸蛋红扑扑的,毫不犹豫地把“信”这个字说出来——虽然过程也好艰难,可是,她终有全心全意信他的一天,真好!!
☆、第二一四章
温兰玩累了睡着了, 叱罗杜文远远地看着她蜷在地上的氍毹毯上, 小小的红艳艳的一团,雪肌乌发, 被暗绿色的织花毯衬得格外明艳。
他唤温兰的乳母把孩子抱到一旁的小床上,盖上被子睡,免得着凉。
远远地凝视着女儿半天, 他的脸上忽而是慈爱的微笑, 忽而是幽深的迷惘,忽而是深切的挂念,忽而还有心疼和不舍。
终于, 在西斜的日光照进窗棂的时候,叱罗杜文说:“叫阿翰罗进来。”
名义上他还是皇帝,阿翰罗到得里头,还是规规矩矩给他下跪问安。但是与以往那种孺慕之思比起来, 明显全是疏离。
叱罗杜文说:“这次的事,确实对不起你和素和。事起情急,慢慢围城推进兵力, 我怕我这身子骨等不到宥连成功的那一天……阿翰罗,我是个几乎从不跟人说抱歉的人, 但是对你……”他犹豫了一下,苦涩一笑:“真是抱歉极了。”
阿翰罗嘴角抖了两下, 俯身稽首,瓮瓮地说:“大汗折煞臣了。以往大汗面诲臣等时说:用兵乃是诡道,决策时但看成效, 不论牺牲,否则纠结犹豫,畏首畏尾,战机转瞬即逝,而兵溃如山,死伤如麻,却也再难追悔。臣……确实有些心疼公主,但是,能理解吧。”
叱罗杜文颔首,目光郁郁。
阿翰罗顿了片刻,才又说:“其实臣考量更多的也是日后。也是大汗时常说的,南朝诸政,最为严密,而其底里,又是内法外儒,则即便是前朝南楚以白痴为君,也自有臣藩、世族、士子运转朝政。而我大燕本自草原,无峻厉之法,则无节制之道,而无节制之道,又松散如沙尘,无对抗外侮之力。所以,国赖强君。”
这也是他的实话:杜文身子已经废了,如果没有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雄主,日后那些忧患便会埋伏着,而松散的游牧民族的体制和南朝强悍的君臣制不能比,将来也势必会让北燕分崩离析。
叱罗杜文居然笑了笑:“好孩子,我就喜欢听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