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仰起痛到惨白的脸,笑着对他说:“我痛,可是我看到你这里也在痛。”戳了戳他的胸口:“挺好的,我不怕,暴君。”
他气得再次把她按在地上,抡起鞭子抽,唯恐自己手劲太大会伤到她,还极力收着力气,避开脖子和腰肢等地方。她的头发被他满把攥在手里,身子痛到滚在地上抽搐、痉挛,发出令他心悸的惨叫,额角都是豆大的汗珠,背上的血痕浸染着汗液,便是不挨打时也“咝咝”地倒吸着凉气。
他停下手,又后悔,又心疼,把她抱到榻上解衣上药,不觉间自己个儿的泪水都落在她斑斓的皮肤上。他求她:“思静,你别闹了!咱们好好地带着宥连过日子,好不好?你若望着宥连出息,我就废止‘杀母立子’的旧俗,立他做太子行不行?你的儿子,总归可以叫你日后荣封太后。”
翟思静好笑似的伏在床榻上“咯咯”笑个不停,血珠子凝结在她皮肤上跟着一颤一颤的。她说:“我只认那个儿子,那是我正经夫君的儿子,这个,不过是苟合的孽种!”
叱罗杜文只听见身边儿子吸溜了一下鼻子的声音,他扭头一看,罗逾眼睛里全是雾气,睫毛颤抖着,手也颤抖着,此刻扭脸问他:“父汗,我的阿娘,到底是怎么离开我的?”
叱罗杜文恍惚间觉得这还是一个孩子,还在他与思静争吵得最凶的时候飞奔过来抱着他拿鞭子的胳膊哭:“阿爷阿爷,你别打阿娘啊!……”然后被他一巴掌扇到很远,头撞在墙上。那个瞬间,他看见翟思静目中流露的心疼,那时候,他以为这还是翟思静的软肋,却再没想到她会那么决绝。
此刻,他颤颤地伸出手,握了一下儿子的手指,指尖冰凉如玉,但没有甩开他。叱罗杜文在突然涌起的心酸里了悟到一件事,他扭头看着柴垛里的贺兰皇后,说:“你今日这些话,不过就是想挑拨我们父子相疑,不是么?”
贺兰氏愣怔了片刻,便笑了起来:“挑拨?呵呵,杜文,你以为今日这样瘫坐在辇车上的一个废人,还可以当那个杀人如麻、以铁血之腕使得万众膺服的大汗?我不需要挑拨,你自己的恶贯满盈,尽够你自业自得、受到报应了。”
她亦转向罗逾:“宥连,你阿娘后来眼睁睁看着你父汗虐杀她前头的儿子——你的兄长,求情亦不得,出家亦不得。她是极倔强的性子,于是选择了赴水自尽,还拉上了你。你父汗不过是爱他自己,从你母亲死后,恨她无情,便把所有仇雠都倾泻在你的身上。你今日孝他,他当日却活生生地折磨你,让你娘亲的在天之灵瞧着心疼。你呀,傻孩子……”
这里的一对夫妻,都是满怀着恶意,在最后的时刻互相折磨,还不忘拽上罗逾,可以彼此攻击得更淋漓尽致。
罗逾目中一阵朦胧,却始终掉不下泪来,心脏被一双无形的手紧紧地攥着,绞得疼痛,扭得发紧。
他在世就是个罪孽么?父亲不爱,母亲不疼。
真相之有,不如无!就是在皇甫道婵宫院生活,他还有个心灵的寄托,她对他不好,可至少是他的寄托,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抛到孤寂而自卑的荒漠里,发不出呐喊,呐喊出来也无人去听。
“逾郎。”他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在叫他,“总算找到你了!”
回眸一看,疑是做梦:杨盼那张明媚的脸正在背后,一双长着小涡的小白手撑着他的腰,对他满是爱意地送了一个微笑。
周围都是人,她却毫无畏怯,伸手环住了他的胳膊,仰着脖子,似乎在骄傲地宣布:罗逾,你不孤单,以前没有人爱你,可你现在有我。
作者有话要说: 思静和罗爸的故事还没完。。。
我想尝试一下这样拼合出的往事
☆、第二一三章
罗逾终于觉得心里那口气透了出来, 他伸手握住杨盼的手, 她的手小小软软的,绵若无骨, 可是却带给他安静和力量。
往事既然不可追,那么今日有她在,他还可以找到继续勇敢下去的理由。
罗逾终于说:“我不想知道往事了, 我也记不得我阿娘的样子, 记不得以前的任何一件事。譬如我是个孤儿,如今也蒙上苍恩典,活了下来, 活得很好;更蒙上苍恩典,我都忘记了,都忘记了。父汗,可敦……”
说到“恩典”, 他顿了顿,然后望了望他们两个,笑了笑, 又说:“能忘掉的,就忘掉吧。忘不掉的, 就留存在心吧。”
叱罗杜文和贺兰氏都突然沉默了下来。
罗逾拉着杨盼,慢慢踱步到了垂花宫门里。柴垛堆得高高的, 酥油散发出牛乳的芳香,干花虽然枯萎,隐隐还能看出五彩的颜色。一阵风吹来, 两边长廊摆放的烛火摇了摇,篆香的青烟细细地飘散在空中。
罗逾四顾了一下,取了正中一支精致的松明火把,在放在神龛旁的描金烛上点上了火。
然后转身问萨满傩师:“还需要什么?”
那傩师从愣怔中灵醒过来,摇摇头说:“我这就请神。”又对柴垛中的皇后躬身道:“请可敦拿好东西。”
铃鼓声、歌哭声,从傩师动作中传来。
而皇后贺兰氏知道大限将至,把素和公主的巴林玉腰佩满把握在手心里,贴在胸口上,突然“嗬嗬”大哭起来。
她突然对着叱罗杜文大喊着:“大汗,杜文!我对不起你!皇甫道婵结交翟思静之后,又向我投诚,道是只有捧杀翟思静,才能杀之于无形,我和后宫诸人才能重新有获宠的机会。所以,翟思静助她长子在陇西称帝,我们都是极力帮她,让她以我们为友;而后——”
叱罗杜文表情似哭又似笑:“而后,便是皇甫道婵向我告发思静有不臣之心,我才以雷霆万钧之势平息陇西叛乱,当着思静的面杀了她的长子。事关国政,我从来不会考虑自己的情与爱,只会想权与势……你们太了解她,也太了解我。”
她们勾结,他早该想到,后来对付李耶若如出一辙。只是李耶若爱他,无隙可乘,最后皇甫道婵用巫蛊自诬,贺兰皇后则砍掉皇甫道婵的头颅,以陷害李耶若残杀宫中嫔妃的罪过,逼罗逾造反。
贺兰氏双手颤抖着,握着一串血红翠绿的珠宝缓缓前伸,似乎在请求他的饶恕,但是嘴唇颤抖,终是没有说出什么话来。
罗逾亦是既想哭又想笑:贺兰氏与皇甫道婵狼狈为奸,最终逼死翟思静,却也没一个得到皇帝的恩宠。多少年过去,贺兰氏始终对皇甫道婵心存警惕,终于寻找到合适的时机毫不犹豫杀掉而嫁祸李耶若。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这场以“爱”为名的“战争”,没有一个赢家,却害了无数无辜的人。
罗逾缓缓把火把搁在柴垛最边上的干草上,火苗一下子蓬起来,然后小火舌一点点舔舐着柴堆,遇到酥油就立刻燃起老高,散发出好闻的奶香味。
皇后剧烈地颤抖起来,手中巴林玉佩发出“当啷”的碰击声。
“杜文……”她喃喃地,接着连说话声也听不到了,只看到嘴型是“彼恰曼海勒台” 。
可惜,对面远远坐在辇车上的男人,不知是没有看到她这口型,还是看到了也不想回应,依然是面无表情,盯着火苗的目光其实是疏散的,不知盯在哪里,想着什么……
罗逾眼见她的衣服燃着了,织锦的金线发出“哔剥”的声音和幽幽的绿光,转眼,她的头发也燃着了,皮肤湮没在一片赤红的火光中,开始发亮,接着发黑。
烧伤最痛,皇后滚倒在熊熊燃烧的柴堆里,发出瘆人的尖叫,火涌进她的咽喉,她干咽了一下,尖叫声变得嘶哑,但是无法忍耐,还在继续。
罗逾怕杨盼害怕,抱着她转身,往垂花门外走。
傩师适时地大声歌哭,铃鼓发出震天的声音,与那喑哑的嘶嚎混成一片。
罗逾到了门外,听见皇后喑哑的、最后的呻_吟:“素和……另一世你要阻止我……”
杨盼浑身在发抖,裹在罗逾的怀抱里,感觉他也在颤抖。而后,她看见叱罗杜文弓着腰无力地斜倚着辇车,嘴里也喃喃地:“素和……”眼角滑过两道泪光。
罗逾怔怔地想:素和真的能重生么?她在那一个重生的世界里,能够阻止皇后疯狂的举动,并且和阿翰罗白头偕老么?
杨盼怔怔地想:我的重生,也是罗逾受这样惨酷的烈火焚身之罪换得的吗?他那一世既然肯为她死,为何不肯像今日这样勇敢地对抗这些欺骗着他的“家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贺兰氏的嘶嚎声、火焰燃烧的“哔剥”声和傩师歌哭、摇铃、敲鼓的声音都停了下来。抬头看见蓝天里弥漫着黑烟,烟雾冲到高远的天宇里,才慢慢散开,使得整片天空都蒙在一片灰色里。
再回头时,那么高的柴垛以及里面的人都已经化为了灰烬。身上佩戴的黄金烧熔凝固在地上,玉石已经碎开变色,所有人们以为坚固不变的东西其实都禁不起烈火。
罗逾上前对叱罗杜文说:“请父汗回太华殿休息吧。”
“你呢?”皇帝问。
罗逾看了阿翰罗一眼。阿翰罗替他回答:“太子亦回太华殿,保护大汗。宫禁侍卫,臣已经全部甄别过,现在这些,都是可靠的。大汗身子不适,他们暂时听太子的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