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她点头答应:“好。要不要请和尚做一做法事?”
罗逾茫然地看了看她,点点头又摇摇头:“阿娘虽然信佛,但好像信的也不是一般的佛教,念的经也与一般的不一样……”他似乎打了个寒颤,想起母亲常年在阴暗屋子的小蒲团上,喃喃地念那些诅咒的经文,还有那些她挨着诅咒的名字,突然就觉得背上一阵阵飕飕的凉。
他最终坚决地摇摇头:“不折腾了,折腾了她也未必满意。横竖是我的心意,若是我有能耐,在合葬尸骨的时候再补一应礼数就是了。”
瑙云城外是连绵的青山,此刻匆匆,也顾不上看风水,找地脉,更顾不上雕琢精美的石碑、墓志,只能用一个新置办的楠木锦匣,把已经枯萎的人头放进去,在青山深处一棵树下埋起来,简单地竖上石板,简单地写几个字,聊作将来寻找尸骸时的标记。
罗逾跪在那馒首般的新土堆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已经过了大半个月,再深的悲伤也不像开始似的摧心肝了,他两行泪下,在土馒首上撒上浮土,培上青草,喃喃地说:“阿娘,儿子无能,未能保全你,未能及时救你。日后日日夜夜,哪怕穷尽一生,但有一条命在,便是思虑为你报仇雪恨!”
杨盼撇嘴:报仇雪恨?那方也是你爹诶!圣人谈孝顺是说孝顺父母,哪有只孝顺一个,还要找另一个报仇的?!
正想着,突然罗逾回过头来,对杨盼欲言又止地说:“阿盼,这……这到底是我阿娘……”
杨盼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心里虽然有些憋屈,但是想想自己的大计,想想韩信,想想张良,自己有啥不能忍的?她爽利地说:“为了你,我并不计较什么前朝后朝的。她不是永康公主,也是你娘;她若是永康公主,也算是做过几天我的后_娘……磕一个头也是小辈该当的。”
罗逾听她这话又不地道,不过转眼见杨盼真个跪下来在这堆坟前磕了头,嘴里还念念有词在说什么,他又觉得感激她,热泪盈眶说道:“阿盼,我知道你委屈了,但是这份情是我亏欠你的。将来,我若有活着回来接你的一天,我一定好好补偿你!”
杨盼心道:你补偿我什么?也跪床头的踏板上给我磕头?老娘不稀罕!
不过刚刚嘟嘟囔囔,说的是:永康公主,你够占便宜了!不知道你哪里来这么好一个便宜儿子,半辈子给你蒙在鼓里。不过你别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这会儿丢了脑袋,日后只怕还要丢了他的一颗虔诚的孝心——怪谁呢?好好的日子过着,多好啊!不管怎么说,他是你身首合一的唯一希望,你在天堂——啊不,应该是地狱吧,也好好祷念着他能够成功吧!
作者有话要说: 大老晚的终于码好了,困。。。。不检查错别字了,大家发现了告诉我吧。叩谢一个
然后别觉得阿盼磕头委屈。真不委屈。我偶发实用主义,觉得和控制人心比起来,叩头又不少一块肉
☆、第一七五章
“母亲”死了, 罗逾胸中的悲愤渐渐积聚酝酿成报仇的强烈欲望, 悄然秣马厉兵,联结各处与他关系好的合作伙伴, 然后,万事俱备,只等柔然那里一个消息。
斥候传来的坏消息, 对他是个好消息:拔什罗将军如清荷所说的一样贪功冒进, 被王霭的一支老弱残疾军队诱到燕然山中一道峡谷里,上礌石,下弓箭, 一支队伍被“切”成三段,前面的无法回头,后面的无法救援,只能眼睁睁看着拔什罗被封在峡谷中, 射得刺猬一样,不出意外地殉国了。
果然不过几天,王霭就悄悄地亲身来到瑙云。书房院落里的杏花已经落了, 青青的小杏子挂满枝头,树皮上犹带着一道道鞭子的痕迹, 而地上当时洒下的鲜血,却和当时飘落的杏花瓣一样, 已经了无痕迹。
王霭进门后仔细看着罗逾的神色,不过一个多月没见,觉得他变得阴鸷了好多, 落寞地倚在圈椅中,说话时总是垂着头,但抬起眸子时,又总是光芒锐利,叫人不能逼视。
无论是模样,还是神态,还真有些像那位北燕皇帝叱罗杜文!
王霭行为瞧着散漫,其实心里从不小觑任何人。罗逾神情的变化,总是有原因的。王霭首先探头往里头瞧瞧:“咦,我们广陵公主呢?”
罗逾反感地说:“她自然在后面,肚子都大了,还日日出来操劳不成?”
王霭不依不饶:“不成,我是广陵公主的臣子,今日来虽然是给你送信,但也是来拜见公主的,不见公主,我最要紧的事都完不成,其他算什么?”
罗逾知道他担心杨盼,从面前一堆文书中抽出两张递过去:“这是今早的军报,你看看上头的字,是不是你熟悉的广陵公主的?”
又对外头没好气道:“派个人,请王妃过来。”
王霭这算是放心了,端着送来的茶就喝,然后说:“拔什罗死的那天,我没露脸,士兵穿的是前柔然汗旧部的衣衫,甭管嫁祸有没有用,至少一时还可以推脱。”
等杨盼挺着微凸的肚子来了,王霭才又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递给罗逾:“你所要的、最重要的东西——拔什罗所掌领的虎符——二十万大军,总还有十七八万活着,有这件东西,他们就归你了。”
这块虎符是黄铜的,沉甸甸的,里头犬牙交错,是特制的卡口。罗逾接过虎符,仔细看了看又摸了摸,最后才对王霭说:“谢谢你!”
王霭看看杨盼,她望向罗逾的神色里都是担忧。王霭也不由肃然了些,问罗逾道:“这段日子,倒没有问一问你平城的消息?”
罗逾好一会儿才沉沉说:“我阿娘已经被杀了。人头寄送过来,再无转圜的余地。”
“节哀,节哀。”王霭对他一躬,“死者长已矣,存者且偷生。不知殿下下一步是什么打算?”
“自然是报仇。”罗逾捏牢了手中的那块黄铜虎符,面无表情,但话语一个字一个字都像是齿缝里挤出来的,“巫蛊的事漏洞太多,却不查而诛,叫我万难服气。不错,死者长已矣,而且脑袋掉了装不回去,但是生为人子,却不能就这样默默地忍了算了。”
王霭不说话,又悄然看了杨盼一眼。
罗逾问:“你老是瞧着广陵公主,是有什么话要单独对她说?”
王霭笑笑道:“话没什么要单独说的,殿下对我坦坦荡荡,我也对殿下坦坦荡荡。殿下如今手上有将近三十万人;靺鞨那里还有几万是愿意支持殿下的;我们家乌由也可以动用十万的柔然兵,殿下如要,也义不容辞。近四十万人,对外甚至可以宣称个‘百万大军’,动一动能够使得平城震恐。”
他抿了抿嘴唇:“只是此路一走,就没有后路了。”
“我不要后路。”罗逾极快地答道,“我是兵谏,不是造反;为母弑父,也不是我的初衷,但陷害挑唆,致使我母亲身死的人,我也要她血债血偿!”
看来罗逾心中已经默默地给自己定了个仇人。若是兵谏成功,想来李耶若就难以善终了。
而且,说起来是“不弑父”,真到了父子俩刀兵相见的时候,彼此是死是活,也不是现在口头说了就能算数的。
王霭是个冷静的性子,他看得出杨盼的担忧,但只字不提她,却问罗逾:“那么,殿下知道整个北燕,还能调集多少兵力阻挡殿下的兵谏呢?”
这个数字就庞大了。北燕的兵制:国家精心豢养的精兵强将分布在四处,只要皇帝兵符召集,总有百八十万;真到需要的时候还可以做到全民皆兵,所有壮丁接到军书,一户出几丁,一户出几马,战士只要备上鞍鞯,粮草全靠“打草谷”,国家可以迅速地征调出数百万人,战斗力虽不强,胜在人数甚众,也是不可小觑的力量。
罗逾并没有担忧害怕,反而是孤注一掷的模样:“所以我这里急等你的消息。兵贵神速,我父汗用虎符可以调集的兵,大部分分散在各处,只有平城周围有二十万中央的羽林精兵,还有分属太子掌管的东宫护卫三万人,未必是我四十万的对手;而举国征兵,更不是一时半会儿就可以做到的。我只要快,快就有赢的希望!”
王霭默认,然后又问:“那么兵谏成功,下一步呢?”
罗逾满脑子只有报仇,完全没想下一步,他愣了愣说:“杀妖妃之后,他肯为我母亲忏悔,就奉他做太上皇,也不是不可以。”
“那你呢?”王霭咄咄逼人。
罗逾皱起眉头:“我不是为了这个位置!”
王霭冷笑:“那柔然汗以及我,帮你是为了什么?”
罗逾锐利的目光瞥过去,冷笑道:“是了,人俱有私心,那么你想要什么?”
王霭对他全无惧怕,昂然道:“我要什么?殿下此问可笑!还是先想想,兵谏一行,大军一动,你就只有两条路了:胜利,则登基称帝,若能保住江山,后世的历史怎么写,全在你手里;失败,则引颈就戮,声名涂地,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所有的黑锅都是你一个人背,还会牵连妻孥。”
然后他摇摇头:“没有第三条路的。你想着奉你阿干做皇帝,你做权臣,也是做不踏实的;想逍遥江湖,仿陶朱公之乐,更是做梦。下一任的皇帝只要不是你,就只愁没有人来背这口黑锅,哪有你这样上赶着背锅的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