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盼看着他脚步灌铅似的往屋子里走,仿佛里头是刀山火海,泥犁地狱。她低头看看自己的襦裙,上面一团团湿——他竟然能哭出那么多眼泪来!
她只敢在门口指点:“就是那个匣子……对,柜子底下那个暗格,对,就是那个……黑匣子。逾郎……”
“阿娘!”他发出撕心裂肺的一声,“儿子不孝!”
哭声听不见了,他的脸憋得铁青,张着嘴仿佛都无法呼吸。不顾污秽抱着血淋淋的头颅,一身挺括的淡青色襜褕滚满了血迹,他的手、他的脸、和那失色的死亡的面孔……
杨盼不忍看,放下门帘,到外头杏花树下一阵干呕。
脑子里却异常清晰:王蔼所讲的那一幕要发生了!这一场泼天大赌,生死的骰子已经交给上苍了!
作者有话要说: 虐男主虐得好爽。
——罗逾后妈留字
☆、第一七四章
男儿有泪不轻弹, 只因未到伤心处。
罗逾撕心裂肺的伤心终于缓过来时, 已经到了月上柳梢的黄昏了。
他两顿没有吃,也不觉得饿, 杨盼还是心疼他,悄悄吩咐他的伙头兵:“用羊羔肉汤熬点稠稠的粥,加荜拨和胡椒, 香味浓郁些, 再配几个爽口小菜,一总送到这里来。”
她挺着肚子,吃力地端着食案, 到门口说:“逾郎,我在门口,能进来么?”
里头闷闷地传出一声鼻音“唔”。杨盼侧身推开没有闩住的门,端着食案进去。见罗逾已经把那血淋淋的首级收拾回匣子里去了, 他一身沾了血迹的衣服也脱下丢在一边,但人抱膝在地上毡毯上坐着,垂着头也不看人。
杨盼拧了一把热手巾, 递到他面前:“擦擦脸吧,哭久了眼睛会不舒服, 及时焐一焐,明儿不会肿得太厉害。”
他依然垂着头, 抬手接过手巾,整个儿盖在脸上,在热气里狠狠地呼吸了几下, 然后瓮瓮地说:“我不想吃东西,你叫人把食案端出去。”
杨盼看看自己好容易端进来的食案,没有苦劝他吃饭,而是驯顺地答应道:“好吧。”
但是并没有叫人,而是问:“逾郎,你难过,我也心疼你,但是,难过并不能解决问题。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罗逾揭开盖在脸上的热手巾,露出一张肤色煞白,而眼眶鼻尖都是红红的脸来,哭到这份儿上,此刻反而没有表情了,瓮瓮地带着鼻音,说:“我要给阿娘报仇!我不能枉为人子!”
“好。”杨盼点点头,“你先把自己拖垮,然后谁把你的仇当仇?用兵的事我虽不懂,但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等你把悲伤化解,饿伤的身子骨调养好,你那个军伍出身的父汗正好把你包抄,妥妥地包个饺子。”
罗逾看了她一眼,不言声地慢慢爬起来,到食案边盛了一大碗羊汤炖粥。看得出他没啥胃口,但是很努力在吃,每一口仿佛把仇恨在往肚子里咽,泪水随着他喉结上下滑动的吞咽动作,一道一道地从颊上滚落下来。他“唏哩呼噜”吃了好几口,才掏绢子把脸上的泪水擦一擦,接着又战斗似的跟那一大碗羊汤粥搏斗。
看他吃完了,杨盼才又问:“你是睡书房,还是回后头我那里去?”
罗逾似乎是纠结了一会儿,才说:“应该是寝苫枕块的。”
“那是正常的服孝。”杨盼说,“你现在寝苫枕块,我也不拦你,你只考虑能不能休息得好,能不能让你保持充沛的精力。”
罗逾闭着眼想了想,说:“好,我到正屋的梢间睡。”又补了一句:“也是因为着风寒,不能过病气给你。”
杨盼点点头,四下望了望,从里头的屏风上取了一件斗篷给他,说:“外袍脏了,裹个斗篷也能搪寒气。”
她见罗逾在那儿慢慢系斗篷的颈带,想来他是想一个人走,免得跟着老婆、步伐颓丧,会觉得尴尬,于是说:“我先走。你别弄太晚。”转身先离开。
“阿盼。”他在背后叫。
等杨盼回头,征询地望着他。罗逾露出一个苦涩而真切的笑容,对她说:“你真好,有你在,我没那种丢主心骨的感觉了。阿盼,上天待我太薄,唯有赐你给我,是他对我的厚待。”
杨盼给他说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但此刻还不能哭,她努力对他一笑:“逾郎,你不能丢主心骨,我和孩子,都还需要你。”
他努力地点点头,系上斗篷,还又拿来风帽,掩耳盗铃地戴上,脸被遮在风帽的狐狸毛边儿里,仿佛这样就可以自欺欺人了。
罗逾晚间鬼魅般回来,悄无声息地躲在梢间里。杨盼一夜也没有睡好,只要醒来,就听见他或是低泣,或是叹息,又或是咬着牙齿,发出犬牙磨动的声音。
第二天,他的眼睛全肿着,睁开来几乎只有一条缝,若是平时,杨盼简直要笑死了,今天哪里敢笑,问他:“你这副样子,今天去处置都护府的事务么?”
罗逾老实地摇摇头,然后哀求她:“你叫人到书房把一应军报、奏报都搬过来吧,我在这里处置事务军情的事,一点都不能耽搁的。”
然而东西送过来,他那双眼睛却畏光,看不多会儿就刷刷地流眼泪,大概眼睛酸得太难受了,他只能继续用热手巾敷着眼,对杨盼说:“不行,我的眼睛受不了。阿盼,这些奏报大多是汉文的,你帮我念,好不好?”
杨盼不意落了这么个任务在身上,不过看他可怜,只能答应下来。汉文的奏报,或是简单的鲜卑文,她都能念,念完了,在一旁闭着眼睛热敷的罗逾就把处置的意见告诉她,她再给写上去,最后用钤印也是她的事。
读了几十份,杨盼也有些明白局势了。而且紧接着,在罗逾哀伤过度,无法逐份批阅这些军报的时候,只能让杨盼牝鸡司晨的时候,她也开始看得懂所有的形势——北边柔然在祁翰和乌由的掌控中,渐渐步入了正轨;东边靺鞨还在期盼罗逾许诺的好处,尚未回去,还等着立功受赏;平城那方暂无动静,大将的调动一如往常,也还没有听说太子废立的消息……
以及,现在罗逾手中的十万大军和拔什罗剩余的十几万人,每日如何开销粮草,如何日常操练,乃至里头伍长、什长、一队、一营调遣、开拨、驻扎……所有细务,杨盼都明白了。
“真不容易!”她说,“原以为打仗就是要会出奇兵,会用计,会埋伏,原来背后吃喝拉撒、用人换人才是大学问!”
罗逾的眼睛消了肿,但还有些畏光,不能用眼过度,闭着眼睛说:“于留心处皆学问,阿盼,若是有一天我有个意外,你也能指挥人马,给自己逃回去的机会。”
“逃到哪儿?”
罗逾睁开眼睛,乌油油的眼珠转过来,温暖而坚决:“我要报仇的,但是,这或许会是万劫不复的事——可我也要做。你和孩子,是我现在最担心最牵挂的。这瑙云城离南秦有十万八千里,我想先送你回南秦,但又担心舍不得你奔波;还有个法子就是等王蔼那里的消息。你帮我写封信给他,叫他亲自来接你去柔然,把孩子好好生下来。我若是能兵谏成功,再来接你和孩子;若是失败了……”
他沉郁地默然了半天,才说:“我也总要保住你和孩子。首要是你。”
杨盼看着他,气呼呼说:“我才不要跟你分开!”
罗逾看着她,好半晌才摇头说:“阿盼,要听话!”
“我不听!什么‘再会’‘珍重’‘永别’我都不听!我跟你要么一起活,要么一起死!我们的孩子自然也愿意和他的父母在一起!”
罗逾凝望着她好半天才说:“好吧,咱们不谈你。你写信给王蔼,把我们这里的局势告诉他,再问问他那里的局势。我有信得过的驿卒,可以给我送信。”
杨盼赌气地抹了一把眼泪,坐下来给他写信。突然,肚子里像有个小气泡被吹破了似的,“啵”一声动静。跟一般肠子发出的动静不一样,而是在小腹深处,有一阵奇妙的感觉。她停下笔。
罗逾问:“怎么了?不好措辞么?”
杨盼摇摇头,看着他说:“刚刚,可能是,我们的孩子,动了!”
磕磕巴巴的,但是一点都不妨碍听明白。罗逾看她虽然没有明显的笑颜,可是嘴角的弧度,还有那两个若隐若现的小酒窝,简直昭示着她的笑意。
他的心境突然间感觉敞亮了一些,母亲死亡的阴霾与晦暗,像被夜晚的一轮皎皎明月的光芒推开似的,倏忽就变淡了。
他的喉结上下动了动,最后压抑着激动说:“阿盼,我无论如何,都要好好对我的孩子!”
一心要报仇的罗逾不敢怠慢自己的身体,每日没有胃口也要努力吃饭,睡不着觉也要努力在床上闭目养神,眼睛不好也不敢耽误一份军报。
一日,他突然对杨盼说:“阿盼,我想先在瑙云城外的青山里葬了阿娘的头颅,等我兵谏胜利了,再将分开的尸骨合葬。若是失败……”他苦笑了一下:“那就半点不由人了,现在就不提了。”
在他心里,这还是亲娘,哪怕杨盼也认定那是不可能的。
不急,不能急。杨盼心想,人形成了执拗的观念,一时半会儿改不过来。反正一个死人,我还怕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