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不说话,沈岭不说话,沈皇后看看丈夫和哥哥,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低下头挑拣着盘子里的菜蔬,也不说话。
罗逾夹着一块肉放进嘴里,慢慢嚼完了,用帕子印印嘴角,才又说:“是不是你们明知道两国是这样的态势,明知道我的母亲是前朝的宗女,所以,这次也明摆着设了一个局,让我空手而归——甚至无法归去?”
他目光锐利,好像不再担心谋略过人的沈岭,直剌剌就瞟他脸上去了,然后目视着他的眼睛,举杯笑着问:“沈国舅,我很想问一句,是不是上邦大国,毁约就很容易?”
沈岭肚子里可以有一百句驳斥他的话,譬如只要提西凉公主李梵音之死,就可以把脏水全部反泼到北燕的头上、罗逾的头上。
但是他遥遥举杯,笑道:“五殿下,你错了。正是在乎,所以不能不虑得细致。”
罗逾绷得紧紧的神经,这时候才放松下来。见沈岭喝了一口酒,便说:“那是我错了,我自罚一杯。”然后也陪了一杯酒。
承诺易出,但是真的能不能实现却很难说。
罗逾刚到建邺时那种天真傻气的喜悦,慢慢给这些问题问得飘散掉了,那些喜悦只剩下沉沉的一点点,压在心脏的深处,其余都是担忧。只有当他用眼角余光瞥见杨盼的目光时,那种压抑着的喜悦才会腾上来一点点。
他的姑娘的眼睛好像会说话,仿佛在对他说:“我信你呀!你别灰心呀!”
他被她温暖的目光看得到心里发暖,刚刚的磋磨,只算是他这二十多年人生中极小的一个吧?没什么不能面对的。他回给杨盼一个淡淡的微笑。
宴会艰难地结束了。
沈岭说:“阿盼,你送五皇子回去吧。宫门口有去城中公馆的马车,公馆已经布置好了,和建邺城中的王府是一个规格。”
杨盼乖乖“哦”了一声,起身送罗逾。
两个人都出了大殿,从台阶下去,远远地离开了,沈皇后才埋怨道:“阿兄,你今日是不是话太多了?”
沈岭笑道:“今日的坏人只能我做呀。陛下和皇后要留着做好人,安慰罗逾,挽留罗逾呢。不过我看,这小子越挫越勇,不会灰心丧气离开的。”
皇帝问:“你说要考量他,看出什么没?”
沈岭笑道:“陛下阅人无数,眼光最毒,今日又是打叠着全部精力在观察他,怎么倒问我?”
反而是沈皇后说:“我瞧他对阿盼是真挺好的。稍稍有点打击他娶亲的意思,小伙子就毛躁——这不就是你们说的‘关心则乱’么?”
沈岭笑道:“不愧是跟着天字一号的大赌棍这么多年,果然看人准!”
“嗐!”沈皇后摆摆手,“拿我开什么涮哪?!”
皇帝倒是叹了口气:“棒打鸳鸯也是打不开的。想想我当年的那个韧劲……”
皇后的脚在下头踹了他一脚。
皇帝转口说:“到底没有权力,就没有底气。我当皇帝之前,遇到朝廷欺负我,也只能憋屈。不过,憋屈归憋屈,还是要搞得清什么可以牺牲、舍弃,什么是无论如何不能牺牲、舍弃的。我看罗逾提到叱罗杜文,语气里有那么一些些硬挣,倒是提到他母亲,反而优柔起来。——前朝嫁给北燕的,只有永康公主那一个宗女吧?她去北燕的时候,阿盼都五岁了,何况当年那药灌下去……她生不出罗逾那么大的小伙子吧?”
沈岭说:“我们不好问,他也未必知道当年的所有事。这一步,只有靠阿盼去走。倒是另一步,可以我们亲自去走。”
杨盼送着罗逾到宫门口,眼见那辆马车已经停在朱漆门外头了,罗逾的步伐越来越拖,最后干脆停了下来,瞟了杨盼一眼就低下头:“若是我们的事儿黄了,你也别再拖延自己着了。”
“你什么意思呀?”
“阿盼,”罗逾说,“我们走得太艰难了,我预感不好。若是我们俩没缘分,你就找个合适的男人出嫁吧。”
他转身往朱漆门那儿走,特别特别渴望她在身后喊一声:“停下!”
但是很久没有听到这喊声。
他灰心起来:原来,还是他一厢情愿呵!杨盼哪有那么在乎他!他为她苦痛、纠结,不惜对抗父亲,这次又像把脸扔在地上任人踩一样,到南秦来口口声声称臣,伏低做小,只为换得她一笑。
结果呢,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他却完全不像一位皇子。这样卑微,若是成功也就罢了,可现在看来,不仅杨寄一家子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杨盼也完全没有爱他的意思啊!
马车已经套好了,绿色绒呢的车身,把里头遮得严严实实,门和窗用的是碧色纱,可以看见外头,但罗逾低着头,不想再回头,免得自己伤楚。
“走罢,城中公馆。”
外头传来脆生生一声,带着点喘气的声音:“你东西掉了,不知道吗?”
罗逾诧然抬头,车帘子一掀,光涌进来,杨盼笑嘻嘻拎着裙子钻进来:“我看看你们怠慢不怠慢客人。”
车子是一人坐的,不宽敞,所以她一钻进来,就给罗逾一种必须得“软玉温香抱满怀”的感觉。他手臂一张一合,她的腰已经被环住了。
她身上的桂花糖香味顿时甜甜地充盈到鼻腔里。
“我掉了什么东西?”罗逾声音低得只有耳畔靠着他嘴唇的杨盼才能听见。
杨盼摸摸被热气喷到的耳朵,大声说:“你看看,随身的玉佩丢了都不知道。”
手里拎着一块黄玉,罗逾已经很多年没见它了,眨巴了半天眼睛才想起来这是自己假冒西凉右相之子的时候,曾经用来探路的一块佩玉。
他对这块玉没什么不舍之情,倒是对怀里这块软玉颇有飞来的惊喜。一旦抱着便不肯放手了,原本的那些颓丧和灰心顿时被冲上头的豪情替代了,他仍是压低声音说:“你刚刚怎么不叫我?”
其实他说出口的瞬间就想明白了,在宫门口众目睽睽之下,叫住他干什么?能干什么?
于是便也不在乎答案了,抓紧这一点点的时间,把嘴唇凑到了她的酒窝边,小心地吻了一下。
杨盼倒想着回复他的问题,撑着他的肩膀呢喃着说:“你都要叫我嫁给别人了,我叫住你干什么?问问你我嫁给谁合适?”
“当然是嫁给我合适。”
此时最宜装痴卖傻不讲道理。罗逾假装没听懂,口头占了便宜之后,“口头”还要占便宜,一点点从她的脸颊啄过去,最后寻着嘴唇,就像找到家似的,开了门就窝进去不想挪窝了。
纠缠了一会儿,好容易才分开。杨盼看着他在暗处星光闪闪的笑眸,不知道是这小郎君被她一勾引就上当呢,还是她自己才是一勾引就上当的那个……
她按捺着胸口里“怦怦”跳的奇异感觉,尽量放平声调说:“你以为我们这里是抢亲,你一句话一说,我就被你掠走啦?你想要娶我,先得扪心自问,将来有一天,你阿爷、你阿娘,无论是谁想要对我不利,你会做怎么样的选择。想明白了,他们才敢信你,才肯让你把我带走啊。”
罗逾的坏心情已经在她的到来时烟消云散了,此刻宛如抱着天下江山一样只觉得还不够。他点点头说:“我懂,我认真想,想明白了,再好好回答你阿舅的问题。你等了我那么多年,我刚刚真是糊涂油蒙了心,还对你说那样的话,好在你懂得我,不计较我。这种话,我再不说了!”
杨盼只觉得胸臆里想要叹气,又不敢发出声音,只能整个身子扑在他怀里掩盖,顺便好好地抱了抱。于她,这是上一世常有的熟悉感觉,但于他,简直是意外之喜后又来一重惊喜!罗逾感受着贴上来的小身体的温软,人都要化了。
杨盼又撑住他的肩膀,挪开身子,大声说:“玉佩还给你了,没错吧?”
然后小声说:“再拖延,这个借口就不顶用了。我走了。”
罗逾到底不舍,扯着她又是吻了吻嘴唇,才心满意足地说:“好。我等着下一个考验!”
杨盼下了车,回到了太初宫。
罗逾听着马车轮滚在地上的“嚓嚓”声,前头马蹄的“嘚嘚”声,脑子里还盘绕着刚刚他们心胸相贴时彼此起伏的心跳声。手心里仿佛还有她腰肢软软的感觉,嘴唇上仿佛还有她嘴唇的香甜,空气里仿佛还充斥着她身上的桂花糖香味。
怎么有这么好的女孩子?!
他几乎掩不住脸上的笑容,从停下的马车里下来进了公馆。
他带的人也全在公馆居住。有两个最近的亲卫,好像是打量了打量他的神情。
罗逾咳嗽一声,掩掉了脸上傻乎乎的喜色,负手问道:“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那个亲卫低声道:“是我们的信鸽,传来陛下的消息。”
罗逾心里一紧,伸手要过那张缠在信鸽腿上的帛条。
他的心脏狠狠地抽搐起来,背上瞬间满是冷汗。
永远都不能吹牛皮。
他等来的下一个考验,不是来自南秦,而是来自北燕!
☆、第一二二章
帛书上用鲜卑文写着简洁明了的意思:既来南秦, 不得不防汉人奸狡, 若预感婚事不谐,要早做打算, 务必给南秦重击重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