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盼,”罗逾低声说,“我考察过扶风郡了,离中原最近,郡府的最西头,快马到雍州只要一天功夫,马车也只要三天。将来你想家了,咱们就坐车乘马,趁你阿父巡边到雍州行宫的时候,一起去拜会你的家人好不好?”
“哪个要跟你去……”被偷亲了一下,又陡然谈起那么远的将来,杨盼有种没被尊重的恼火,擦了擦额角,嘟起了嘴。
罗逾笑着低声道:“咦,不是都直接把我带到你的闺房来?要是不嫁给我,你不也说不清了吗!”
杨盼说:“谁叫你昨天喝得酩酊大醉?公馆离得太远,抬又抬不动你,我阿父的后宫虽然空房子多,但到底是后宫,怎么能叫外男进去睡觉?思来想去,也只有我这里。但是,你也别想美事!你睡的,不过是恩福宫的客房而已,我的闺房,你想也别想!”
罗逾边喂着小橘猫,边笑眯眯地说:“等将来你归宁回娘家,你的闺房我总要住的,女婿可是娇客呢!”
杨盼啐了他一口,心里有些沉沉的欢喜,但也有沉沉的担忧。
罗逾好像已经确认自己必然要嫁给他了,满满地都是在设想他们美好的未来。但是,阿舅和阿父,还有杨盼自己设给他的考验,一个都还没开始呢。
罗逾陪着杨盼聊聊天,喂喂猫猫狗狗的,浑然不觉一个上午就这么过去了。门口的小宦官躬身递过来一张宴单,杨盼接过仔细看了看,点头道:“今日午宴开在显阳殿里,就照单子上做,把炖羊汤改成烤羊腿,把鲥鱼脍改成鲈鱼莼羹。皇后还是特制的软饭和乳鸽汤。完事后叫御厨把席面的流水给我过目,我和内府的账单要比对呢。”
罗逾咋舌笑道:“如今宫里是你在当家么?管得好细!”
杨盼挑眉道:“哼,他们弄鬼可过不了我这关!以前也有以为我年轻好欺负的,在我眼皮子底下报虚账,被我一顿板子开发了,现在都乖乖的了。”
罗逾笑道:“你有这么狠?”
“这也算狠?”杨盼柳叶似的长眉仿佛会说话似的,神色飞扬,“哪像你,杀起人来……”
罗逾的笑容有些凝滞,过了一会儿问:“昨日醉醺醺的,好像有人问我西凉公主的事,你是不是都知道?”
手刃未婚之妻,是一个大污点,在他人眼里,这必是薄情冷性的表现。罗逾觉得有苦说不出,几番想和杨盼解释,也不知道怎么说才合适。
显阳宫那里催开午饭了,杨盼道:“别说了,我也不想问你。先吃饭去吧。”
她按待客之礼,请罗逾走在前面,自己在后面看着他的背影。
不得不说,他的背影比上一世还要好看,上一世那种隐隐的阴沉和萎靡,这时候都没有,步履慢而沉,脊背挺直,头颈里也显出自信。
西凉公主李梵音被他杀死,她是后来很久才知道的。西凉灭国的过程,总让她想起上一世南秦陷入纷争的一幕,或许那一世,她也不仅仅是他复仇的对象,还是两个国家之间斗心思的结果。这些站在朝堂上决定他人命运的所谓雄主,大概心里不喜欢谈情情爱爱,只考虑什么有利,什么有弊。
还在想着,突然看见罗逾的步履更慢下来了,他最后干脆停下来,侧头望着跟在后面的杨盼,等她跟上来,便伸出一只手要拉她的手:“你不是她。我对不起她,但我不会对不起你。”
杨盼背着手,不让他拉到。
罗逾执拗地伸着手,执拗地等她:“阿盼,原来我心里没有光亮,但现在有了。我敢来娶你,就是因为我有底气,能护着你,能对你好。你现在不信不要紧,我会证明给你看。”
杨盼伸手在他手心里触了一下,然后收回手说:“在我没看到之前,我们还是恪守礼法比较好。”
罗逾感觉掌心被她指尖点过的地方又柔又暖,心里的委屈和愤懑顿时被春风吹散了一般,对她点点头,又朝前走去。
显阳殿开的是家宴,沈皇后和国舅沈岭也在一起参加,不过放眼望去,感觉还是一片孩子的热闹,几个小的娃娃嚷嚷着要吃这个要吃那个,缠着大肚子的沈皇后撒娇卖萌,沈皇后颇有应付不及的感觉。
杨盼把二公主杨睐抱在自己怀里,又对三皇子杨煜说:“别烦着阿母,去,爱吃什么,叫——”她目光瞥一瞥罗逾,便对杨煜努努嘴:“喏,他那里什么都有。”
她在家里是孩子王,大家都听她的,杨睐乖乖被她抱着,杨煜到底大些,看着罗逾眼生,但是也不怯场,过去坐在他身边,指了指盘子里的烤羊腿说:“我爱吃这个!要带皮的。”
沈皇后先有些抵触罗逾,可是从他进来开始,这小郎君就一直笑得自在,那含情脉脉的目光一直飘在杨盼身上,现在也是她说什么他就听什么。见三皇子过来,他就张开双手把他揽在自己身前,听见三皇子要吃羊腿,就挑出最好的一块肉,蘸上茴香和荜拨的香料放在小家伙的盘子里,笑着说:“这一块肥嫩,你尝尝看。”
沈皇后想甩脸色给罗逾看也甩不出来了,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自己年轻的时候,还没当上皇帝的杨寄就总是这样含情脉脉看着她,满脸都是满足的笑容,也像疼自家孩子一样疼爱着她沈家的弟弟和侄子们,更对儿女满满的关爱。他就是不当皇帝,她也认定这必然是个好丈夫、好父亲,所以嫁给他以来,经历了别人难以想象的千难万险,她也从来没有后悔过。
她觉得肚子里的孩子蹬了她肚皮一脚,不知怎么心里有点酸酸的:
让她一直犯愁的阿盼,坐在罗逾对面的坐席上,宴席上的流水都是她在指挥——不消发一字,目光示意就能叫往来的宫人会意,同时还能关注到怀里要吃要喝的小妹妹,把杨睐照顾得好好的。
即便这么繁忙了,每当罗逾的目光飘向她的时候,她也总是合宜地回望一下,既不过于殷切,也不过于羞涩。
孩子终究是长大了哈!
肚子那个还是全部依赖于她这个做母亲的,殿上笑笑闹闹的两个小的也还时不时要依偎母亲的怀抱,可是长大了的孩子,总是要飞的。
沈皇后还在漫漶地想着,突然听见沈岭笑着发问:“五殿下将来娶亲后便到封邑么?”
罗逾知道这个舅舅的手段,谨慎地点点头:“是,我和我父汗提过,他没有不同意。”
“没有不同意……”沈岭眉梢一挑。
罗逾说:“皇子就藩,并非必须,不过,我若再请,应该也能答应。”
“就藩之后,享一郡供养,可享执掌一郡的权力?”
罗逾摇摇头:“皇子除了府上三千护卫,没有兵权,一般也不干预地方刺史的事务。除非国家有战争,那时候守土有责,会跟着父汗的命令,在郡望领军,或者是中央派兵下来,总归是得按着上谕来。”
沈岭沉吟片刻,举盏道:“喝酒,喝酒。”
今日没有人灌酒,罗逾很节制地抿了一口。
沈岭又问:“说真的,西凉之役,叫人心里惴惴。一国公主,若是无人守护,尚不如一个民女,命运不能自主,甚至不能善终。广陵公主娇宠多年,陛下本来也只愿择国中秀士,能保与女儿共居建邺,享天伦之乐。如果远嫁,千里相隔不说,还有那样的忐忑日日萦绕在心,若换做你,不知可能舍得?”
罗逾当然明白这是南秦最大的犹疑,他定了定神,再次向这一大家子承诺:“我日后一定——”
说了一半,沈岭摆手不屑地说:“这种承诺,说了也白说吧?!五殿下,恕我直言,你有何能耐护得住我们阿盼?!”
☆、第一二一章
罗逾猝不及防被这个问题问来, 头脑有点胀……
他过了一会儿才说:“我总归尽力护着阿盼。我父汗知道贵国实力, 不会轻易开衅,想必陛下也是一般如此的想吧。”
沈岭先于皇帝摇摇手指:“这个旋涡里, 能自主的人太少。前车之鉴,不得不防。听说你母亲,是我们这里前朝大楚的宗女?”
陡然话题又转到罗逾母亲的身上, 罗逾不觉笑容也收了, 好半晌才说:“前朝的事,谈也无益。当年建德公因我而死,我母亲也不过道两声‘天命’。”
他提到母亲就甚是警觉, 不肯再有任何承诺。
偏巧杨煜吃完了盘子里的羊肉,小孩子还在懵懂的时候,浑然不觉大人的话音里会有无数的刀来枪往,他推推罗逾的腿, 说:“吃完了,我还要!”
罗逾听见他在说话,大概也觉得自己这样说话和表情有点僵, 伸手去摸切肉的刀。
杨盼大声对杨煜说:“三弟,到我这儿来, 我给你切肉,我这里肉好。”
杨煜回头看看姐姐的神色, 仿佛有些凝重和紧张,因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感。他和杨烽、杨灿一样,都对姐姐又爱又怕, 见这般神色,顿时一骨碌起身,拍拍屁股就坐到姐姐身边了。
罗逾尴尬地握着刀柄,这赤_裸裸的不信任,简直都没有遮掩。他只能自己切了一块肉,放在自己的盘子里,在殿中异常的静默里,慢慢嚼着肉,而后抬头笑了笑,说:“那么,这些问题是什么意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