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盼忍不住问他:“黑狗,你好像不开心嘛。”
沈征皱了皱眉:“可不可以不叫我那个小名儿?”
杨盼吐吐舌头:“阿征表兄,我阿父对你不好?我觉得你看起来不大开心啊!”
沈征一副官家人的做派,拱拱手才说:“陛下待我,如同亲子一般。”
杨盼觉得这简直和当年跟她一起滚泥地里抓蛐蛐的表兄不是一个人,“噗嗤”笑了。
沈征大概被她笑得气馁,蹲在地下薅着狗尾巴草:“但是,我不喜欢这儿……每日五更起身操练,枯燥无味,好容易得个机会陪临安王读读书或练练箭,到底他也是陛下的皇子。我还是想念在秣陵的日子,陪阿翁阿婆劳作,卖点肉食,隔三差五还可以去看看我阿母……邻居家的杏朵儿,还会用饴糖做小狗送给我……”
他说得眼睛闪光,但是说完,那光就黯淡下去了。
沈征出生不久就在一场战乱中失去了父亲,接着母亲也改嫁了,他跟着沈皇后的父母这老两口长大,读书少,目光短浅,胸无大志——但是原本小日子过得挺惬意的。
杨盼陪着他蹲着薅草,瞥着他落寞的表情,心道:赶鸭子上架,结果鸭子非但上不了架,最终决策错误,得罪了太子,还赔上了自己的命。
她说:“那你回去呗。“
沈征诧异地望着她:“我可以回去?人都说如今我是发达了。”
杨盼譬解:“你看,二舅有才华吧?他都不要这样的‘发达’!你要觉得不合适,何必强求自己呢?”
“可是……”沈征犹豫着,“姑姑说……”
杨盼把狗尾巴草上的毛毛全部薅光:“你以为我阿母小时候听话啊?”
沈征不由笑了:“那倒是。阿翁有时候还说起来:姑姑没嫁人的时候也是不听话!所幸运气总算不错,没有嫁错人。不过,也遭了不少难才有如今的日子。当年没当皇后时,行差踏错一小步,大概就要万劫不复了。”
杨盼丢掉手里秃了的狗尾巴草,继续寻着新的薅:“谁不是呢!我要是行差踏错,就给人宰了;你要是行差踏错,也会……”
沈征点点头:“可不是。昨儿姑丈在和尚书令他们谈事儿时是我执戟守卫的,听姑丈叹息说:‘王蔼错了一步,如今回不来了。虽然立了好大的功勋,但是少了这样一员能将,也好是可惜!’看来,王领军和你……”他看了杨盼一眼,把话收住了。
兄妹俩小时候是无话不谈的,感情特好——因之也没有别的感情存在。杨盼一直只知道王蔼去北燕送亲,而且还带着罗逾的短剑又穿过北燕的国土到了更北的柔然。但是,他到底遇到了什么事,她一直还没弄明白。
此刻正好可以问:“啊?王蔼他怎么了?”
这大概并不是需要严守的秘密,沈征看了妹妹一眼,说:“听姑丈说,他表现得太好,在狼群里英雄救美,偏偏救的是出猎的柔然公主,结果,公主要拉他住在一个帷帐里,就……就回不来了呗。”
原来王蔼都大婚了!怪不得阿父说“婚约作废了”。
杨盼满脑子的好奇,又有点放松下来。她看了看自家表兄,对父母的意思也是明镜儿似的清楚。她不经意间问:“哦,那个杏朵儿,是不是原来咱秣陵老家肉铺子旁,饴糖作坊家的闺女?”
沈征眼睛又一亮:“是啊!我们家的猪油,他们家的饴糖,起酥点心里一个都缺不了。我以前啊,最大的愿望就是——“
他大概觉得这个“愿望”和今日虎虎生威的“虎贲营侍卫”的身份太不相配,顿时又缄口了,但是胸臆中发出低低的喟叹。
“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_九”,杨盼好像在突然之间明白了这句老话的意思。上一世,她是任性而失去了生命;而表兄则是被动地被推着走,而惨遭不幸;罗逾呢?上一世的他是因无知而后悔么?还是因执拗而不得不走一条害人害己的道路?
她也突然怅惘起来,忍不住开口劝沈征:“我知道,你小时候最爱吃起酥甜点心,最大的愿望就是开家点心铺子。我觉得挺好,谁说只有当官才好?我就理解你!”
沈征脸微微发红,但是感激地看了杨盼一眼,随后,投桃报李一样,悄悄告诉她:“我知道你一直是个善心地的人。姑姑姑丈跟阿翁提起过,都是觉得王蔼好,你却又喜欢那个罗逾。姑姑还说,实在阿盼看不上王蔼,咱们俩也不是不可以……”
他憨憨地“吃吃”笑:“太可怕了,想想你这个凶巴巴的调皮蛋,我可不知道怎么娶你回家做老婆!还不天天给你欺负死?”
杨盼顿时脸蛋绯红,眉毛竖起来想呛回去。但是紧跟着沈征已经靠在她耳边:“昨儿姑丈和尚书令谈事儿,还说了细作那里得来的消息:北燕皇帝特别奸诈,他已经准备把自己的女儿嫁到西凉,又准备给他的儿子求娶西凉和柔然的公主。他们掰指头算了半天,说北燕皇帝适龄的公主只有六公主和七公主两个,适龄的儿子只有五皇子和六皇子两个。”
杨盼心里突然“咯噔”一响。
她知道罗逾在北燕皇帝家行五!
北燕皇帝只嫁一个女儿到西凉,却要求两位公主给他的两个儿子!那罗逾怎么跑得掉?
他们真的是只能“珍重”了么?!
☆、第九十五章
罗逾终于能起身的时候, 连平城都满布着烂漫的春_色了。
他询问过御医之后, 慢慢拆掉了身上包裹的白帛,虽然隔三差五洗换擦身, 他还是觉得自己的身体污秽,赶紧叫宫女给他打水洗浴。
他所在的靖南宫的宫女,不仅模样都不怎么好看, 而且又懒又慢, 在门外嘟囔着“烦死了”,骨嘟着嘴出去打热水了。
罗逾已经对这样的事情无感,等热水送进来, 也没有奢侈的浴盆什么,就两个小小的木盆,各摆着一条素白的手巾。
他解着衣衫,低头看了看肋骨曾断掉的地方, 现在已经长好了,但是茶碗口大的青印还在,边缘变作了黄色, 估计随着时间的消逝,还是会消失不见的。疼痛也是一样, 从刚刚挨拳头时撕心裂肺的痛,到躺在床上养伤时彻夜难眠的痛, 再到现在不碰就不会痛——是不是时间确实能够改变一切?
然而,罗逾的目光在看到摆在衣物旁那些零头碎脑的东西的时候,另一种疼痛涌上心头, 可爱的小白玉猪,缝得歪歪扭扭的剑套,还有其他小件,隶属于回忆,不知道时间什么时候能消弭这种疼痛?
他揉了揉小玉猪的脑袋,又看了看剑套,小心将这些都收在一个半旧的漆盒里。
接着,他慢慢从水里捞出两块白帛,仔细检查了干净与否,才拧干布巾,慢慢擦拭自己的身体——宫人懒散,所谓的热水也是温凉的感觉。
一个月仰卧病榻,只能看书,听母亲在隔壁念经,然后倦了,就闭上眼睛想事。从西凉,到南秦,无数的事,有的是时间一件件慢慢地梳理,有时觉得生而为人,心灰到极处,只因为腔子里还存着一点点小火苗,灰烬般的灵魂又挣扎起来。
隔壁的木鱼声停了下来。
外头有些嘈杂。
也没有人告诉他怎么了,倒是那个给他端热水的宫女“砰砰”地急促敲门:“五殿下,水可用好了?奴婢进来给您收拾掉。”
他刚“嗯”了个起头,余音尚在,那冒失丫头就闯了进来,看见罗逾赤_裸着胸膛的模样,打量了两眼才脸突然一红,低头端了水就走。
罗逾在她背后问:“谁来了吗?”
没等宫女回答,外头母亲钝刀片似的声音从外头响起来:“他愿意不愿意,你怎么不自己同他说?”
接着是皇帝叱罗杜文冷冰冰地话:“自然要同他说,同你说,不过白知会一声。”
话音落下没多久,罗逾尚未来得及从矮屏上扯下衣服穿上身,门就被粗鲁地推开了。
父子俩这么相隔老远地望着,一个睥睨,一个看似低眉顺眼,脊背却是收紧挺直的。
一阵沉默之后,罗逾开口道:“父汗。”他艰难地打算跪叩,皇帝摆摆手,不耐烦地说:“衣冠不整,不必行礼了。”
罗逾有些尴尬,偷偷伸手去屏风上拉衣服,屏风是旧的,一根木刺支了出来,他一用力,只听“刺啦——”裂帛之声,衣服被撕成了两爿……
皇帝没好气地骂了声“蠢!”
罗逾束手,只能给他骂。
皇帝四下看了看,指了衣箱说:“怎么愣在这儿?重新拿一件穿上不就结了?”
罗逾艰难地打开衣箱,里头的衣物还是他离开北燕之前整理的,整整齐齐一如既往,但是都是他十二三岁的衣物——自从回到北燕,一直在床上躺着,除了新上身的几件中单亵衣,一件能穿的外衣都没有。
他只能踌躇着将就穿上新做的中单,又快又小心地系好所有衣带,然后回到皇帝面前,低头等着训话。
叱罗杜文皱着眉说:“等着你跟我去前殿,你就穿这个?”
罗逾诧异道:“去前殿?”
又有些愧赧:“我……我这次从南秦逃回来,没有带衣物。”唯有一件破烂的麻布夹棉囚衣一路穿回来,大概早不知道丢哪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