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彻大笔在竹简上一勾,低下头,不动声色道:“张汤留着还有大用,朕不会杀他。”
“……”郭舍人发现自己无话可说,这心底感觉怪怪地,九哥这心思真是越来越猜不透了。
“那我去布置卫贵妃那边的事情。”
“嗯。”
刘彻淡淡地应了一声,批阅了群臣的上奏,最后将汲黯的奏简单独拖出来看了一眼,却直接丢到了地上,哼了一声:“愚直!”
说到汲黯,是真的没有什么话了。
待得郭舍人布置回来,刘彻忽然道:“出宫一趟。”
然后他们去了乔宅。
这一次,刘彻是叩门进去的。
陈阿娇又在院子里摆着棋盘了,无聊地敲敲棋盘,等着赵婉画或者是主父偃回来,跟自己下棋,其实她也想过要开个棋馆,大家以棋会友,这样就不愁找不到志同道合的朋友了。
这个计划也可以慢慢做起来,就算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人欲望也可以啊。
正这么想着,叩门声便响起来了,陈阿娇打了个呵欠,看到李氏去开门,她将一枚黑子摆在了棋盘中间,还没来得及去猜测来人是谁,一抬眼便看见了刘彻。
他穿着黑袍,这天底下最尊贵的颜色,站在门边,竟然给李氏道了声谢,然后说要见陈阿娇。
李氏也不知道该不该答应,毕竟眼前这是皇帝,她回身想去请示陈阿娇,陈阿娇却知道刘彻来也许有深意。
她跟刘彻之间不过是前夫前妻的关系,离婚夫妻,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只要他不要来个旧情复燃步步紧逼,陈阿娇也能跟他和平相处,虽然肯定是回不到从前。
“进吧。”
她又轻轻用黑子磕了磕木制的棋盘,懒洋洋地坐在太阳底下,正是百花盛开的时候,院子里的杏花开了许多,一片浓艳的颜色。
陈阿娇就坐在那花前面,眼前一张方案,自己却坐在榻不像榻椅不像椅的太师椅上,看着眼前那棋盘。
刘彻缓步走进来,青袍玉带,发冠竖起,在这春日里,忽略他的身份还有那眼底的深不可测,倒还真是翩翩佳公子。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陈阿娇便道:“你来如果没正事儿的话,还是走了的好。”
刘彻直接在她对面坐下来,看着眼前的这一盘棋,只落了一颗黑子在棋盘上,似乎是刚刚随意放上去的,就在最中间的天元的位置,敢将棋子这样摆的人,不是狂妄至极的新手,便是棋艺精湛,并且艺高人胆大……
他看着陈阿娇那隆起大了一圈的腹部,心中柔软,连声音也放轻了,“张汤有欺君之罪,我责了他廷杖四十,关了大狱。”
陈阿娇看到刘彻将一颗白棋拈起来,放在了天元旁边,她笑了一下,“张汤干我何事?”
刘彻依旧低着头,他看着眼前的棋盘,竟然有几分沉默起来,过了许久他才答道:“手谈一局,你赢了,我便放了张汤。”
陈阿娇正在用棋子敲木制的桌面,听到这话,那敲击的声音便停了。
她其实知道,就算自己说张汤跟自己没关系,刘彻也不会相信。
“朝政大事,开不得玩笑。”
刘彻闻言,终于抬头看她,却努力地压制了自己内心翻涌的情绪,变得平静,“君无戏言。”
陈阿娇一下笑起来,“不觉得好笑吗?”
她拿起了一枚棋子,落子。
金屋藏娇,也是君无戏言,结果呢?
刘彻沉默,手却很稳,也跟着落下了一子。
陈阿娇落子的时候其实是有顾虑的,她怕自己赢了刘彻,显示出自己对张汤很在意,可是又怕自己输了张汤就一直蹲牢里吃牢饭了。
突然出现说要手谈一局什么的,她真是有些受不了,也猜不透。
“你大约是不会杀张汤的,该不会是故意来我这里要求手谈一局,输了回去正好放人吧?”
若是以前的刘彻,这种事情还是做得出来的。
刘彻看她一眼,却没有说别的话,“赢了我再说吧。”
陈阿娇不说话了,专心下棋,小时候下棋他就没赢过自己。
眼看着杀到终盘,难解难分,刘彻一条大龙已经被陈阿娇的黑子给拦腰截断,她捡走了棋盘上几目白子,表情淡淡。
刘彻忽然问道:“你罚卫子夫跪过针毡吗?”
陈阿娇的手伸出去,一枚黑子夹在指间,顿了一下,最后还是稳稳地落下去:“你输了。”
刘彻很干脆地投子认输,许久没有这样下过棋,她的手段还是这样犀利尖锐,根本让人难以招架,这是一个重新回归强势的陈阿娇,他再次这样确认。
只是,她与自己手谈这一局,到底是为了谁呢?
她的眼底看不到别的情绪,像是以前一样,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
原来时隔多年,他以为自己终于可以超越她,不过是一种错觉。
其实来这里不过是个借口,张汤迟早是要放出来的,他只是找个借口,来看看她,问问他。
“棋局已罢,输了,便走吧。”陈阿娇开始收拾棋子,刘彻上去为她分拣完毕。
最后他站起来,“我方才那个问题,你不准备回答吗?”
陈阿娇歪着头看着他:“前夫,都是已经过去的事情了,难道你还想要追究吗?”
☆、第五十一章 出狱【一更】
上林苑的射猎,似乎永远比较无趣,李陵一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回来,刘彻的身边,竟然也只剩下了郭舍人,旧日的好友都慢慢地开始走远,他弯弓而射,远方一只大雁。
“陛下箭法越来越准了。”郭舍人连胜称赞着。
刘彻却觉得无趣,牵着马调转头,循着林间道继续往上走,“半年前在这里的时候,东方朔还反对朕扩建建章宫,可是如今,东方朔已经不知道哪里去了,这里,便只有朕的建章宫。”
郭舍人一听到这茬儿,便想起自己跟张汤曾经争论过此事,不过在之后便遇到了陈阿娇的侍女旦白,这个旦白在陈阿娇走后并未离宫,而是央求了他悄悄给了一个不起眼的位置,就潜伏在了宫中,不过“潜伏”这种说法是郭舍人以为的,其实旦白什么事情都没有干。
不过郭舍人一向是懂得察言观色的,前些天刘彻让他去注意卫贵妃的动向的时候他便猜到了事情有变,因而去问了陈阿娇旧日的侍女旦白,只是旦白——半句话都没有说。
郭舍人有些不理解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毕竟如今有了为陈阿娇洗清冤屈的机会,她却还保持沉默,实在不像是陈阿娇昔日的心腹。
“陛下何必想那东方朔呢,天下贤士那么多,不缺这东方朔一个啊。”郭舍人嘀咕道。
刘彻却是不说话了,天下贤士虽多,东方朔却只有一个,那般地料事如神,那般地出神入化……
他心里念念想想的全是推恩令……
“陛下——看前面好像有只鹿!”
郭舍人一下往前面一指,表情极其夸张,而且甚是兴奋。
这天下,本该逐鹿。
刘彻笑了一声,举手将那雕弓挽成满月,箭头对准了那鹿钻去的位置,正待要射出之时,整张弓却“啪”地一声自中间断裂!
郭舍人惊了一下,“陛下!”
嗒嗒嗒……
手臂上的鲜血不断地往地上滴落,将弓挽成满月之形需要多大的力量,这弓反折的时候便会反矬多大的力量,直接因弓弦的反力而弹向了刘彻的手臂,划出了一道血口,鲜血顺着手掌一下就全部流出来了。
后面跟着的羽林军大惊,郭舍人忙跳下马去给他捂伤口,刘彻坐在马上,却只是忽然松开手,任由那断弓落地。
后面有人道:“是何人准备此弓!给我出来!”
刘彻听着,却淡淡道:“罢了。”
他看着自己手上的伤口,很快就将那锦帕染红了,“弓断了……不是什么好兆头……”
“陛下,这哪里不是什么好兆头?您的力量已经能够拉断这几十斤的弓,这正是雄主霸天下之力,何必在乎什么兆头?”
这是桑弘羊的声音,他表情淡淡,似乎一点也不受刘彻受伤的影响,在众人之中显得格外地拔俗。
刘彻闻言是大笑起来,直接一挥手让郭舍人不用再继续包扎,“小伤而已,桑卿此言,甚合朕意。”
“不过是说出了陛下心中所想罢了。”
桑弘羊既不居功,也不避讳,商人出身的桑弘羊,家为洛阳巨贾,刘彻乃是不拘一格,自古士农工商,商者为末,一般不得为官,可是刘彻却在他十三岁的时候便已经任用了他,虽然这么多年官位几乎没有太大的变化,他在刘彻的身边也没有张汤等人那么显眼耀目,然而他知道——自己施展才能的机会已经快来了。
他此言,可以说是揭穿了刘彻的野心——或者说是雄图。
然而刘彻没有责怪他,只是看着林中那鹿消失的方向,轻叹了一声,却道:“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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