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友孜看的有些痴,他想起来那时,小妇人一身绯红倒在自己怀里,衣衫半湿,浑身发烫,软绵绵的搭着他的胳膊,就像是要融在他怀里似得。
“陛下。”一道清冷声音从旁横出,透过丝竹钟罄之音,冷冰冰的直抵心底。
陆友孜瞬时回神,对上陆迢晔那双漆黑眼眸,心里一虚,手里的酒杯就洒了,湿了身上常服。
“陛下手不稳,当心。”陆迢晔意味深长道。
陆友孜慌忙起身,一旁有丫鬟上前来服侍,取了汗巾擦拭。
“陛下若是不嫌弃,可先更臣的新衣。”
“无碍。”陆友孜抬手挥退丫鬟,笑道:“难得与四叔如此相聚,实在是高兴,咱们不醉不归。”
酒桌之上,把酒言欢,最是人生一大乐事。
只可惜,那持杯的两人,各怀鬼胎。
陆迢晔不许苏锦萝吃酒,苏锦萝捧着手里的玫瑰卤子,夹了一块玉兰片。
“四叔,朕今次来,其实是有要事相商。”陆友孜明显不胜酒力,面颊泛红,嘴里的话也多了。
“皇上但说无妨。若有用的着臣的地方,臣必定尽心竭力,不敢辜负圣恩。”陆迢晔也吃了许多酒,但双眸清明,仪态举止如常。
苏锦萝抻着小脖子往陆迢晔掩在八仙桌下的宽袖处瞅了瞅。
她记得上次大哥说,这厮惯会在宽袖内藏酒。今日吃酒时也是掩袖吃的,定然是将那些酒吐到了袖子里头。
“其实是关于叛贼罗延规一事。”陆友孜面露难色。
方淼先前与陆友孜是亦臣亦友的关系,自然曾将陆迢晔指导他制服四大皇商一事告知。如今,方淼远在李府,一时之间回不来,就算是回来了,也是戴罪之身,无法入朝堂。
陆友孜被这事弄得焦头烂额,只得来寻了陆迢晔求助。其实他还有一个私心,便是想搭拢陆迢晔。
对于自己能脱颖而出坐上皇位,陆友孜直到现在还是发蒙的。他犹记得,当时陆迢晔一身蟒袍,站在殿中宣布圣旨,身后躺着的就是已逝的先帝。
他是幸运的,太子与三皇子狗咬狗,两败俱伤。父皇最终的遗诏,还是选择了他。
只如今,大皇子避他锋芒,韬光养晦,不知在暗地里谋划什么。
苏珍怀腹中的孩子终归也是个祸患,只是这女人现在被幽静在漪澜殿内,不足为惧。
苏锦萝听两人要说正事,便起身,先离了席。
捂着自己鼓囊囊的小肚子走在廊下消食。苏锦萝仰头看天,今夜的月亮十分漂亮,月色如华,凝霜似得的铺洒下来,如水般轻柔。
她提着裙裾,走到庭院正中的那只莲花缠枝大缸前。
缸内养着数尾锦鲤,碗荷已败,红藕香残,锦鲤咬着根茎,肥胖胖的身子游得十分欢快。
“王妃,天凉了,您早些回去歇了吧。”雪雁上前,替苏锦萝披上披风。
苏锦萝伸手,拨弄着面前缸里的水,突然兴致勃勃道:“雪雁,咱们去挖藕吧?”
“挖藕?现在?”雪雁面色大惊。“王妃,这大晚上的,谁会去挖藕啊。再说了,您堂堂一个王妃,若是这事传出去了,可不得了。”
听着雪雁一惊一乍的声音,苏锦萝叹息一声,撑着小脑袋靠在大缸边缘。
做了王妃,这不许,那不能的,真是比被关在笼子里头的鹦哥儿还要难受。鹦哥个人还能说些自个儿想说的话,她真是连话都给掰碎了,揉开了才敢讲。而且就苏锦萝觉得,不管她做什么事,都是会失颜面的。
想到这里,苏锦萝不禁又想起自己今日上山砍竹子的事。哪里会有王妃,跟她一般,竟敢上山砍竹子的,若是真传出去,还不是要笑掉别人的大牙。
可是那厮不仅让她去了,还让她砍了竹子,甚至自己动手给她做了风筝。苏锦萝听人说过,那些恩爱之人,做的皆是红袖添香,琴瑟和鸣的雅事。只有她,山野村夫似得,就喜欢这些乌七八糟的事。
不过最难得的还是那厮竟愿意陪着她胡闹。
虽然平日里总是戏弄她,可却真真是……护着她的。
“那就不去了吧。”苏锦萝红着面颊,装模作样的拍了拍宽袖,插着腰走回到穿廊上,踩着青石砖上印出来的宫灯影子蹦跳着往前去。
“王妃,您当心些。”
“不碍事的……啊……”苏锦萝的话还没说完,脚下一秃噜,直接就滑倒在了地上,摔了个结结实实。
秋风一阵,宫灯微晃,苏锦萝躺在地上,“哎哎”嚎着。
膳堂内,听到声音的陆迢晔慢条斯理的出来,看到正欲上前搀扶的雪雁,冷声开口道:“别动她。”
雪雁浑身一僵,伏跪在地,退至一旁。
陆迢晔上前,蹲到苏锦萝面前,手里的折扇轻飘飘的落下来,砸在她的小腿上。
“你干什么!”苏锦萝软着声音,带着哭腔,红着眼。一把挥开那柄作乱的折扇。她都摔的这么惨了,这个人也不知道来安慰她一下。就知道拿扇子敲敲敲!
“腿,动一下。”男人敛去面上柔色,双眸清冷如水,深若寒潭。目光一瞬不瞬的盯着面前的小妇人。
苏锦萝被唬了一跳,小小的往前踢了踢。
无恙。
“胳膊。”折扇敲到苏锦萝的小细胳膊上。
苏锦萝下意识伸手,将双臂举的高高的,宽大的袖摆落下来,露出一双生嫩嫩的藕臂,就跟被水洗净的白莲藕似得。
宫灯氤氲,晕黄灯色,笼罩而下。外头是倾斜而下的月华美色,恍惚间不似真地。
一个坐,一个蹲。
小妇人仰着一张白瓷小脸,一双水雾大眼惴惴不安的看向面前的男人。
别看平日里苏锦萝跟陆迢晔玩闹的厉害,时不时还呛上一句嘴,但其实她骨子里对这人还是怕的。作为一个生活在恶势力之下的弱女子,苏锦萝从来都很会审时度势。
“脖子。”
苏锦萝左左右右,上上下下歪了歪脖子。模样乖巧的不似真人。
“腰。”
苏锦萝爬起来,扭了扭腰。
“看你再跳。”陆迢晔一折扇下去,狠狠敲在苏锦萝的脑袋上。
苏锦萝委屈的捂着被敲疼的地方,小心翼翼的伸手扯了扯陆迢晔的折扇。
陆迢晔没动,只道:“送王妃回去。”
“是。”雪雁慌忙起身,领着苏锦萝往前去。
苏锦萝低着小脑袋,一小步一小步走的十分规矩,就似生恐踩到地上的蚂蚁似的。
明远满脸热汗的从旁边奔过来请罪。
方才他正与陆友孜带过来的太监总管瑞福吃酒。那瑞福与他主子一样,不是个好酒量的。明远又惯是个能说会道的。这会子,那人早就不知道喝到哪个桌子底下去了。
陆迢晔面无表情的站在那里,眉宇间渐染上一抹狠戾。连廊下那温和的灯色都瞬时狰狞起来。
明远跪在地上,眼前是那一小片水渍。很薄,很细,覆在青石砖上,完全不明显。
“规矩,都是知道的。”男人缓慢开口,声音沉暗。
明远的额角落下一颗豆大的汗珠,他将头埋得很深,颤声道:“是。”
膳堂内,陆友孜吃了一碗解酒茶,吐完以后,神思清明许多。他撑着桌子起来,遍寻不到陆迢晔,便晃晃悠悠的出来了。
听到身后动静,陆迢晔转身,看到脚步虚浮的陆友孜。
明远赶紧上前搀扶。
“四叔。”吐干净了,陆友孜大致已经醒了。
“皇上。”陆迢晔面上带笑,眸色微冷。
“不知先前问四叔的问题,四叔觉得如何?”陆友孜挥开明远,站定。他的身量与陆迢晔差不多高,但一个清癯,一个纤瘦。从气势上来看,就已经是天差地别。
“臣年事已高,不堪重任。只盼着能多孝敬孝敬太皇太后就足矣。”陆迢晔拱手作揖。灯色下,那张脸白皙如玉,俊美如俦,丝毫不显老态。比起朝廷之中那些老成老树皮的臣子,实在是云泥之别。
陆友孜哑着嗓子,上前扶住陆迢晔。
“四叔,如今朝局不稳,朕,朕是举步维艰啊。”陆友孜情绪一起,那酒劲似又上了头。
他攥着陆迢晔的胳膊,喉咙中隐带哽咽。
说到底,还是个尚未成亲的半大孩子。生母逝,生父逝,外戚无权,四面楚歌。如今瞧见陆迢晔,只当成一根救命稻草,浑然不知这是一株最毒的罂粟花。
“陛下如今朝局不稳,主要还是身旁无可用之才。”陆迢晔慢条斯理的推开陆友孜的手,笑道:“依臣看,如今镇守边域的小侯爷沈玉泽,讨伐罗延规的方淼,理国公府的苏清懿和苏容瑜,皆是少年英才。可堪重用。”
“前三人朕倒是识得,只是这苏容瑜……却是谁?”
“此人虽只是理国公府大房一介庶子,但才气过人,文武兼备。陛下,追溯往昔,王侯将相,皆市井出生。庶子、嫡子,只要能帮陛下稳固江山,又有什么分别呢。”
“好。”陆友孜大笑道:“听四叔一席话,真是胜读十年书。”
因着方淼对陆迢晔的敌对态度,陆友孜一开始对陆迢晔是抱怀疑态度的,今次来,也带着几分警惕和试探。但方才听到他在席上的破敌之策,又听到他举荐方淼,立时便觉,像四叔这样的君子,方淼与其,定是有误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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