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迟嗤笑:“那你自己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只因为这是咱们自己家,我说了这话让你觉得厚脸皮,可但凡道理是通的,谁说不一样?”他顿了顿又道,“你不考虑这些,想当然地去怜悯、去发善心,那善心就只是拿来安慰自己的好吗?”
他说得刻薄了点,不过道理也就是这样。吴氏闵氏若日后对府里不满、想走,他们迟早会知道。可眼下二人才进府第一天,她就瞎觉得对不住,实在没必要。
他如果不把她这份莫名其妙的愧疚释开,那唯一的解决方法便是给她们另行婚配。可她们入府是凭着圣旨,要另行嫁人可就只能找门当户对的甚至低嫁了——也就是说,最多也只能嫁个寻常人家,那对她们究竟是好是坏?不好说吧?
保暖才能“思淫欲”,要为下一顿饭发愁的人,不会去追求诗词歌赋里的美好情爱,衣食无忧才是首要的。
而能过得衣食无忧的人,从来都很少。就连他们府里,早几年不也很拮据?
叶蝉现下是自己过得好了就直接忽略了这一层的考虑,不客气点说,这叫“何不食肉糜”。
……唉。
谢迟忽而叹了口气。早几年,这些现实、残酷,还透着些势利味道的想法,他是不太会有的,如今想得越来越多了。
然后,他不由自主地又想到了那些佃农。
就算说这么大的一个国,人各有命是难以避免的,佃农们的境遇也还是过于凄苦了。导致他们如此凄苦的却不是那么多的无可奈何,只是因为朝廷要养宗亲,只是因为接连几个皇帝都拉不下脸来打破这不该存在的世袭罔替的惯例。
谢迟赶忙摇头把这种怨愤摒开,缓了缓息,再度宽慰叶蝉:“别多想了,好好过日子,有些事非你能左右,你便也没有那么多对不住旁人的地方,放心吧。”
叶蝉闷闷地点了点头,心知他说得有道理,只是还需要一些时间来说服自己接受这些。她于是沉默了一会儿,叫了人进来,吩咐说挑几匹好看又舒服的布料赏下去。闵氏、吴氏外加容萱,还有减兰都有。
五王府,世子谢遇在新赐进来的女眷入府后,也没心思去见,自己继续在书房里头憋着。
快一个月了,他都回来快一个月了,陛下愣是没见他!
他那差事办得挺漂亮,原本琢磨好了要邀功,谁知陛下就这么黑不提白不提,好像把这事儿给忘了似的,谁也不理了?
真是憋屈得很,要不是为了立功,谁想大夏天往乔州跑啊?谢遇觉得自己有苦说不出,觉得这事不对劲,可是又想不出是哪儿不对劲。
又烦乱了大半天,他推开房门出了屋,往徐侧妃那边去了。徐氏正在屋里哭呢,哭得谢遇一愣:“怎么了?”
“……殿下。”徐氏转头一看见他,就哭得更厉害了,抽抽噎噎地跟他说,“东宫、东宫说让元景去伴读。”
元景是谢遇大婚前侍妾生的孩子,今年三岁。那侍妾产后血崩没留住,他就把孩子交给了徐氏,有了正妃石氏后也没再变动。徐氏平常争宠归争宠,可待这孩子却真是真心,一听说东宫要人,她一下就撑不住了。
谢遇蹙了蹙眉头:“这有什么的?这是好事,东宫的太孙来日要承继大统,孩子先进去陪陪他,将来自有好处。”
“你怎么这么说呢?!”徐氏一双泪眼满含震惊地望着他,争道,“东宫可说了,一旬才能回家两天。他还那么小呢,从没离开过我,宫里规矩又多,他怎么受得了!”
“唉……”谢遇看了看徐氏,本来就烦乱不已的心里觉得愈发烦躁。徐氏则突然觉得他陌生,不懂他怎么突然这么无情。
那孩子可是他的亲儿子,反倒和她并无血脉联系。她哭得眼睛都肿了,他竟然不当回事?
她想再跟他争辩一二,谢遇却先一步摆手道:“这事就这么着了,明天一早,我送元景进宫。”
明天?!
徐氏一口气惊在胸中,好半晌都没能给他反应。谢遇没心情再多理她,转身出了她的院子,驻足想了想,想起了刚入府的妾室。
他问了问身边的宦官,新入府的三人住在何处,宦官回了话,谢遇举步便去了,也没再多想元景的事情。
翌日上午,谢遇把元景送进东宫时,紫宸殿中就也听说了这事——傅茂川是当个喜事禀的,告诉皇帝说:“陛下,太子妃殿下给皇长孙找伴读的事,妥了。”
皇帝一怔,暂且放下了手里的折子:“哪家的孩子?多大?”
他觉得小的肯定没有,若是大些的孩子——五六岁的也就得了,如若七八岁,还是叫崔氏送回去得好,不然人家比元晰大那么多,读书怎么可能读到一起去?
却听傅茂川回道:“五世子的孩子元景,皇长孙小一岁。”
第78章
皇帝不由锁眉:“谢遇的孩子?”
傅茂川察觉到几许不对,忙收了笑容,躬身:“是。”
皇帝笑了一声。
这谢遇,真是会往上爬。
先前乔州一事,递折子的是谢迟和张子适,觐见的那天谢迟走了,张子适又因东宫的事走不开,他便就那样冒了上来。不过这事倒也不大,年轻人都容易热血上头。他原想着,先凉一凉谢遇,再叫进来教导几句,这事也就过去了,有功之处该是要赏,可如今……
皇帝摇了摇头。他着实没有想到,谢遇会这么上赶着搭东宫去。
太子妃在操心的事,他一早就知道。没劝没拦,不过是因他清楚太子妃这几年也不易,他身为皇帝道一句她不该做什么,她怕是要压力更大。他想着,三四岁的孩子,必定没有家人愿意送进来,太子妃碰几回壁,这事儿自然就了了,他不开口也不要紧。
谁知道,还真有乐意把孩子送进来的?还送得这么快。
这和乔州的事不一样,乔州的事,他还能体谅谢遇。可把这么小的孩子推出家门送进宫,谢遇这是把前程看得比孩子过得好不好还重了,皇帝心里直生了无名火。
傅茂川在旁察言观色,也不敢吭声。过了好半晌,才听皇帝一喟:“既然送进来了,就让东宫好好照顾着。每隔三日来紫宸殿用一次膳,和元晰一道过来。”
“诺。”傅茂川恭谨地应下,就着人去东宫传了话。东宫里,谢遇刚走,元景正在元晰屋里放声大哭。
元晰自己也才四岁,看元景这么哭,他也没辙啊?他求助地看向奶娘,可奶娘们——不管是他的奶娘还是元景带进来的奶娘,都哄不住元景,元景很快便哭哑了嗓子。
——他觉得,爹娘不要他了!
如此这般过了片刻,他哭来了太子妃。
太子妃一进殿,宫人们齐齐见礼,都矮了一截下去。元晰也像模像样地向母亲一揖,元景被他们弄得好紧张,边撕心裂肺地哭着边从床上蹭下来,扑通就给太子妃跪了。
“……快起来!”崔氏快走了几步,一把将他抱了起来,坐到床上给他顺了顺气,“别哭啦,叫婶婶。”
元景抹着眼泪打量着眼前的陌生人,怯怯的,一个字都不敢说。
“你听我说。”崔氏摸了块帕子给他擦着眼泪,柔声道,“我是你婶婶,元晰是你堂兄。你们日后一起读书学习,每过八天婶婶让人送你回家歇息两日,你爹娘没有不要你,知道么?”
不知怎的,元景觉得这个人的话是可信的,于是哭声小了,抽噎着怔怔地望着崔氏。
崔氏笑了笑:“乖,婶婶也会时常喊你别的堂兄弟近来陪你们玩,你别害怕,好不好?”
元景迟疑着点了点头,又皱着眉头说:“娘……”
“你如果很想你娘,婶婶过两日也可以先请她进来看看你。”崔氏搂了搂他,“今天下午,你们两个都歇一歇,东宫里还有你一个小妹妹,婶婶带你去见见,好不好?”
元景不情不愿、但又隐有几分新奇地点了头。
崔氏忙向他们的乳母递了个眼色,示意她们将两个孩子带去宜春殿去看宜翁主,两个孩子便一前一后地往外走去,崔氏目送他们离开,终于松了口气。
一个宦官在片刻后进了屋,朝她一揖:“殿下,张大人……”
崔氏颔了颔首:“先请他回去吧,就说五世子还不太适应,明天再念书。”
那宦官却说:“张大人在屋外了,说有事想见您。”
崔氏一怔,一时竟有点忐忑。
七八天前,为如何教元晰读书的事,他们想法不合,没忍住争执了几句。争执倒很快以张子适谢罪告了终,但紧接着他便冷着脸告退离去,在之后的这些天里,他进东宫来教元晰,都一直避着她。
今儿这是消气儿了?
崔氏莫名地想笑,正了正色便迎出门去,刚迈过门槛,就见张子适一揖:“殿下。”
“张大人客气了。”崔氏微微欠身,张子适静了片刻,道:“殿下近来安好?”
“左不过就是操心这些事,也没什么安不安好的。”她口吻还算温和,但显然仍有些气。
她气他那天说走就走,也气他接下来这么多天都冷着她。他这么做,就好像她是个不讲理的人一样,让她怨了自己好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