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逢当时听着都觉得这真是诱惑不小。如他不是个宗亲,不是原本也衣食无忧,他都不敢打包票说自己能过去这个坎儿。
谢迟也一叹:“那你为难的是什么?”
“你知道东宫官牵扯进去多少个吗……”谢逢气虚道,顿了顿,张开一只手,“五十多号人,从上到下,层层盘剥。这事若不禀陛下,对不起陛下的信重,对吧?可如果禀了,太子御下不严的罪责一定逃不过——就他那个小心眼儿,继位之后不得找茬剐了咱们?再说,万一这些官员索贿的钱又变成贺礼进给了他呢?他罪加一等,来日不得灭咱们满门?”
谢逢想当忠臣,可摊上这么个储君,谁不得为来日的安危想想?就算陛下身子还康健,瞧着还能在位个二三十年,也终究还是有太子继位的时候呀?
谢迟在屋里踱了半圈,又坐回书案前:“张子适怎么说?”
“我还没跟他提。”谢逢神色颓然,“他毕竟是太傅的门生,太傅和太子又一损俱损。这事若打算禀给陛下,还是绕着他为好。”
谢迟一时也举棋不定,想了想,提出先看看案卷再说。谢逢就差了身边信得过的宦官去取,等东西取回来一看,满满一箱子。
“……你这是审了多少人?”谢迟看着箱子嘴角抽搐。
谢逢咂嘴:“从账册理清了就开始盘问相关人员,怎么也有三四十号吧。涉事的东宫官还没敢惊动,不然更多。”
那今晚看来睡不成了,谢迟蹲在箱子前拿了本案卷翻了翻,吁着气叫刘双领:“收拾个住处给他。告诉夫人一声,我今天大概不得空过去了,让她吃好睡好。”
“嘿。”谢逢一听,也叫了个宦官进来,“去府里回个话,说我在勤敏侯这里忙着,今天不回去了,让侧妃别担心我。”
他还没大婚,府里现下和他处得来的就一个侧妃南宫氏。谢迟听言嗤地笑了声,谢逢的脸一下就红了:“笑什么笑,你还不是时时处处都想着嫂子?”
二人便在书房中忙了起来,事情禀到正院,叶蝉听完哦了一声:“我没事,让他专心忙正事吧。晚膳有劳刘公公盯着他用,别饿着肚子忙一夜。”
刘双领连忙笑着应下,叶蝉想想又说:“叫厨房备点方便吃的东西,包子一类的吧。”
这类不带汤不带水的东西吃着合适,他们边忙边就顺手吃了。如果吃饭时要把手头的事搁下的话,他们忙起来很可能一拖再拖。
刘双领应下来,就退了出去,折进正院的小厨房,把差事一句句跟陈进交待清楚了。
正院的小厨房里便忙了起来,到了傍晚,香喷喷热腾腾的包子出了炉,陈进便跟周志才借了两个人,帮忙把包子送到前头去。周志才也乐意帮他这忙,去君侯面前露脸的事谁不高兴啊?他就叫了手底下办事机灵的小臧和王普,让两个人一道去送膳。
二人一路都没停,路过前院的大厨房时,身形一闪就过去了。院子里,两个大厨房的宦官坐在廊下直磨牙:“真能往跟前凑!”
他们大厨房里,先前钱大厨的那一班人马因为不是宦官的缘故,各自给了笔钱,另谋生计去了。现下这批人,和正院小厨房的那拨是同时入的府,混得却远不如小厨房那几个好。
这主要是因为君侯大多数时候都在外忙碌,偶尔一回来就和夫人一起在正院用膳。他们不敢说君侯和夫人不对,可当下的处境真气人啊!
给西院和下人们做饭有什么意思?做得再好也没多少赏赐。亏得老爵爷和老夫人还爱吃大厨房做的饭,不然万一那边的小厨房也开了灶,他们大厨房就别混了。
几个宦官看着小厨房的人一直眼热,当下一见他们连前宅的膳都包了,自然气不打一处来。
“早晚把他们给顶下来!”其中一个冷声道。
书房里,谢迟和谢逢吃着包子忙着事,不知不觉就到了天明。
包子不错,酱肉和牛肉的两种尤其好吃。酱肉的味道调得甜咸适中,吃起来香而不腻;牛肉馅里夹杂着些许细软的筋,一咬下去满口喷香的牛油,吃起来既能饱腹又很舒服。
不过这事嘛……就不像包子那么让人舒服了。
事情着实不小,谢迟把案卷看完觉得头都大了。就连谢逢也有点惊讶,因为此前难免有一部分人是交给手下官员去盘问的,了解了这一部分的案卷,他发现事情或许比自己预想得还要更糟糕些。
晨光破晓时,谢迟放下了最后一本案卷。
“怎么办?”谢逢看着他。
“若问我的意思,这事必须得禀陛下。”谢迟将案卷往书箱里一丢,“去户部吧,大家一起议一议。”
二人于是着人备了马车,拉着这一大箱案卷一起去了户部。户部偌大的厅中于是前所未有的沉闷了起来,几个世子对着眼前的状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晌都没人开口。
于是谢逢迟疑着说:“谢迟的意思……是得禀陛下。”
“我也觉得要禀。”谢追点头,“不禀那就是欺君,对不起陛下也对不起天下学子和各地父母官。可是……”他话锋一转,一本案卷在手里拍了拍,“太子那边怎么办啊?”
谢逐锁了锁眉头:“这点道理,太子殿下应该还是能明白的吧。我们是为朝廷办差,查出问题自然要禀,又不是成心寻他的麻烦。”
谢追斜斜地睇了他一眼:“你觉得他明白么?”
谢逐就被反问得不吭声了。
谢追扭头看看阴着张脸的谢遇:“你怎么说?”
谢遇呵地一声冷笑:“随意。”
谢迟懒得搭理他,觉得他挺大个人了拎不清轻重。其实现下也大致查明白了,这事跟他兄长虽然有点关系,但关系不大,他兄长充其量就是在任期间有点失察,陛下就算降罪也不会是大罪,可他就偏要一直赌气。
谢迟就问张子适:“你看呢?”
“禀。”张子适低着眼帘,就这么一个字。
谢迟点点头:“那你要不要避嫌?毕竟太傅那边……”
他怕张子适不好做人,但张子适摇头:“我就算和太子同出一门,也是为国办事,不是他门下走狗。”他说着短吁了口气,抬眸又道,“这奏章我来写,写完给各位过目。”
在关于太子的事上,张子适知道老师的无奈,却不赞同老师在无奈之下的低头。
太子并非完全不能废,于是薛成一直在拼命地保太子,他怕的是令立储君后,新君继位会容不下他这废太子的老师,落得个满门抄斩的境地。但对张子适而言,如果搭上他的命能让陛下废了这太子,他愿意立刻去死。
他觉得这个太子继位就是天下的大祸、大齐的劫数,那舍他一个人的命有什么要紧?自是满朝文武和天下苍生更加重要。
是以两日之后,一本厚厚的奏章就呈到了皇帝的案头。皇帝近来也一直在等户部案子的结果,听说奏章呈了进来,便立刻着人拿了过来。
随着皇帝的神情一分分沉郁,紫宸殿中一片死寂。
东宫官……
皇帝长生一叹。
他似乎可以自欺欺人地说,这是东宫官吏乌烟瘴气,和太子谢远没关系,可这怎么可能?
若太子贤德,治下有方,手底下的官员怎么敢闹出这样的事来?朝中百官远比他们所掌权力更大、所涉事务更多,都从未闹出过这样大的行贿索贿之事。
再者,许以今后的平安富贵?这“今后”自是指太子登基之后,他们这是盼着他早日殡天么?
皇帝禁不住一声冷笑,合上奏章,扔在了案头:“传旨下去。即日起,太子暂免入朝议政,着刑部、大理寺、御令卫一并严审东宫官吏,凡涉此事者,皆斩。”
“……是。”傅茂川摒着息应话,皇帝顿了顿,又说:“你亲自跑一趟宜春殿,告诉太子妃,只是朝中例行盘查官员,让她不必担忧,安心养胎。”
“是。”傅茂川又应了一声,立刻从殿中告退。
如此过了几日,叶蝉纵使只在后宅里安心养着胎,也察觉到洛安城里大抵是有了些动荡。
因为谢迟一下子闲了下来,不仅没再跑户部,而且连顾玉山那边也不去了。
“老师说让我歇一歇。”她追问起来的时候,他这样说。
叶蝉自然有点担心,因为这么突然让他歇着,连书都不去读了,她总觉得是有些不太好的事。谢迟打量着她的神色一哂:“别瞎操心,若真有事我一定跟你说。现下只是事情牵扯上了东宫官,老师不想我太惹眼,让我暂时避一避风头。”
除此之外,老师也还有点别的事在忙——忙着向师母表明心迹呢。
谢迟想起这个就想笑。老师真不容易,在叶蝉拜访过师母后,又接连不断地去了不知道多少封信,师母那边可算有了点回音,两个人开始书信往来了。
与此同时,薛府里一片兵荒马乱。
几个东宫的宦官逼在薛成跟前,态度倒是恭敬,可薛成自然还是难免火气:“太子究竟什么意思?不像话!”
几个宦官也很头大,太子一边发着火差他们来要人,一边又严令他们不许不敬太傅,这差事很难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