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现在又自己求见上了?
第七日,顾玉山再度无功而返,一回府就又着人拿酒,然后又一次喝到了三更半夜。
他心里是真的苦啊!世人都只知道皇长子是因急病离世,而他,最清楚那场急病是怎么回事。
那是多好的一个孩子,是他最得意的学生,天赐的明君人选。
在皇长子十六岁的那年,也是在覃州,也是闹了这么一场水灾。当时的覃州官员昏聩,瞒而不报,耽误了治灾。到了瞒不住的时候,灾民已经很多了。
朝廷派去治水的钦差被怒极的灾民硬生生打死了两个,当地的几个昏官更是连尸体都没能留下。一时之间,朝中官员人人自危,无一人敢接这等苦差。
于是,皇长子谢迎请命前往。
天潢贵胄总归还是身份慑人,灾民再恼火也不禁惊了一惊,民愤就此平息了不少。然后,皇长子在覃州一地,和灾民同吃同住了整整三个月。
每一处收容灾民的地方,他都去看过;每一处粥棚里的粥,他都亲自喝过。
当时天下万民都在赞他贤德,顾玉山这个当老师的只觉与有荣焉。可那种饱受爱戴的荣耀之感使他忘了,皇长子毕竟只有十六岁。
那样日日为政事忙碌、为灾民殚精竭虑,还吃住都不讲究的日子,对一个养尊处优的十六岁少年来说太苛刻了。但皇长子没喊过一声苦,他这个时时刻刻跟在他身边的老师,便也不曾劝他多歇。
于是,在即将离开覃州之时,皇长子生了一场小病。又经一路舟车劳顿,小病久久不愈,逐渐拖垮了身子。
回到洛安,经御医悉心调养,那病倒是养好了,可祸根却就此种下,皇长子的精力显然大不如前。
一年之后,一场不起眼的风寒便击倒了他。
没有人怪顾玉山,就连因为失子之痛大病了一场的陛下,都只能宽慰他节哀。他也曾主动去告过罪,可陛下说,皇长子心系万民而拖坏了身子,不能怪他这个当老师的照顾不周。
陛下的话说服了众人,却没能让顾玉山解开心结。
十多年来,在他心里都始终觉得,自己是有过错的。他不是个好老师,他待学生不够周到,他不配去担皇长子的那份敬重。
他因此遣散了所有门生,也不再理朝中之事。之所以没有以死谢罪,是怕皇长子在九泉之下见到他,反倒会自责。
而现在,一个和昔年的皇长子一样饱受称赞、也心系百姓的年轻人,要去覃州了。
在这件事发生之前,张子适想让他收这个人为弟子,陛下也想让他收这个人为弟子,而他因为皇长子的事情拒绝了他们。
目下这般,大概是因为陛下恼了,所以想以这样的手段令他悔恨吧。
只因为他固执,可能又有一个年轻人要赔上性命。
是他的错。
陛下说勤敏侯十天后启程,眼下还有三天。
顾玉山伏案大哭,从酊酩大醉之时,一直哭到神思重新清醒。
然后,他颤颤巍巍地站起身,趔趄着向外走去。
“……先生!”府里的小厮赶忙上前来搀扶,他一把拎住那小厮的衣领:“勤敏侯住哪儿,你知不知道?”
“勤、勤敏侯……?”小厮看着他这狰狞的面孔,一时简直怀疑他是不是要去宰了勤敏侯。
半个时辰后,勤敏侯府的大门被砸得咣咣作响。
门房的人吓坏了,心道难不成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光天化日来侯府打结?
府门一看,却见一年过半百的男人蓬头垢面地站在外头,两只眼睛都肿着,身上一袭粗布衣裳,还有一股浓烈的酒味。
门房直皱眉头:“你谁啊?”
“我……嗝。”对方打了个酒嗝,接着就嚷嚷起来,“勤敏侯呢?让他出来,我要收他当学生!”
他这怎么看怎么听都像是醉汉耍酒疯的样子,门房真能把谢迟请出来就有鬼了,二话不说就要关门。
只听外面那人又道:“不出来也成。那你告诉他!我,顾玉山,要收他当学生!让他得了空到我府上来!”
顾玉山?!
门房也早已换了宦官值守。宦官就算没读过什么书,也是打宫里出来的,谁不知道堂堂皇长子的老师啊?
“您……”那宦官刚想追问一句,您真是顾先生?对方潇潇洒洒地一摆手,已然东倒西歪地走了。
那宦官一边愣神,一边听他醉醺醺地叨咕:“殿下,臣对不住您……嗝。是臣的错,都是臣的错……”
第55章
“顾玉山?!”
毫不夸张地说,谢迟听到这三个字的时候,是从椅子上跳起来的。
试想一下一个初出茅庐开始行走江湖的侠士乍然听说堂堂武林盟主点名要收他当徒弟是什么感觉?谢迟现下就是这种感觉。
他目瞪口呆了半晌:“真的假的啊?!”
刘双领也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说、说不准。门房说来者是个醉汉的样子,觉得不可信,可他又留下话说让您去顾府敲门。门房怕误了大事,不敢不回,就……”
谢迟听到这儿冷静了三分,觉得这事多半是假的。
但又还有那么三分侥幸,希望它是真的。
然后这主意自然好拿,他去敲敲顾府的门就得了呗?如果不是,大不了就是吃闭门羹,真顾玉山又不至于为这个揍他一顿,对吧?
不过在此之前,他还有另一件事,必须得做。
“快,帮我研墨,我赶紧写道折子进宫。”谢迟道。刘双领立刻上前,挽起袖口就给他研墨。
他自己找个老师不是大事,被有名望的先生主动收了去,也不是大事。但这人叫顾玉山,小事便成了大事。
谁让他曾是皇长子的老师呢?而且又已闭门不出十多年了,先前的门生也已皆尽遣散。能否拜入他的门下,谢迟不敢自己做主。
一个时辰之后,谢迟就进了宫。彼时皇帝正在太液池边散步,并不在紫宸殿里。不过,谢迟鲜少这么行色匆匆,也很少说“有要事求见”,紫宸殿值守的宦官又知道他在陛下跟前得脸,想了想,就带他往太液池那边去了。
太液池在后宫里头,他虽是宗亲,但也是外臣,一路上还得让女眷避让。谢迟直觉得不合适,好多都想折回紫宸殿等便是。可每次这年头都只是冒上一冒,就又被心中的激动顶了回去。
那可是顾玉山啊!
就这么着,不过多时,他们就在太液池边寻到了皇帝的身影。遥遥一瞧,皇帝正在湖边垂钓呢,穿了身常服还带了顶草帽,颇为悠闲。
领路的宦官示意谢迟稍候,接着径自先上前禀了话。谢迟看到他与傅茂川低语了几句,然后傅茂川又躬身禀给了皇帝,皇帝回头瞧了瞧,朝他招手。
谢迟赶紧过去,到了近前一揖:“陛下圣安。”
皇帝今日心情确实还不错,一边继续钓鱼一边笑问:“什么事?”
谢迟便将奏章从衣袖中取了出来,傅茂川还没来得及接,就听皇帝又道:“没工夫看,说说吧。”
“……”谢迟忽然很忐忑,哑了哑,磕磕巴巴地开口,“今天……今天臣在府里遇到了件怪事。”
皇帝睃了他一眼:“紧张什么?说就是了。”
谢迟强沉了口气:“门房说……说有位喝得大醉的先生来敲门,点名想收臣当学生。门房不信,他转身就走了,只留了名字,说让臣去敲门。”
皇帝原正调整着鱼竿角度的手忽而一顿,谢迟赶忙噤声,小心地观察皇帝的神色。
接着,他听到皇帝说:“是顾玉山吧。”
谢迟一愣,应说:“是……”
“他可真是个有本事的人。抛开君臣身份不提,和朕也是老交情了。”皇帝笑了一声,“他让你去,你就去吧。只有一样,若他提起覃州水患的事,你别跟他说朕没让你去。”
“?”谢迟自然疑惑,这一听就是有事啊?可见皇帝没有往下说的意思,他也不敢问,只得谢恩告退,不再打扰皇帝雅兴。
等到他走远了,鱼竿忽而一阵猛烈晃动。皇帝忙将鱼竿握住,傅茂川也及时地搭了把手,一道把鱼拽了上来。
一条鲤鱼在勾上扑棱着,午后斜映过来的阳光照得它金光粼粼,皇帝舒心地一笑:“怎么样?”
傅茂川笑道:“这会儿拿去御膳房,正好做道红烧鱼,晚膳时便可上桌了。”
皇帝嗤地一声,瞥了他一眼,又道:“朕是问,顾玉山这事,你瞧怎么样?”
傅茂川这才发觉自己会错了意,一时间面红耳赤,周围好几个手下也忍不住低笑了两声。他缓了缓,道:“老师是好老师,学生也是好学生。又有陛下一片苦心,想来,是不会有错的。”
更深一层的话傅茂川没敢说。他心下觉着,陛下对勤敏侯的这一片苦心,越看越不像是在为太子挑辅臣了。别的不说,单说是跟各府世子比,都能比出差别来。
傅茂川觉得这似乎更像是一种寄情,一种怀念。
勤敏侯论性子论品格,论那份心怀天下的思虑,也确实是和皇长子像了一些。
皇帝自己倒不曾多想,听罢他的话,悠然地又笑了笑,指了指刚钓上来的鱼:“让御膳房做了吧。正好在晚膳的时候,送到勤敏侯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