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则许多时候都会有太后,皇帝也要敬重太后。但太后是后宫女眷,跟从皇位上退下来的太上皇是不一样的。再者,即便是太后,但凡开始对皇权有了威胁,不也常会与皇帝有一场恶斗?
现下,皇帝倒全然不想再禅位后再去管什么事,可他一来怕有些事会身不由己,纵使他不什么也不做,朝中也会有人拿他当一个说辞;二来,他不愿谢迟因此对他一点点生出嫌隙,最后两方都走到面目狰狞的地步。
这就像在猴群里一样,猴王只能有一个。当有新王上任,老王能到一个不惹是非的地方过完余生,便是最好的结果,否则大多死无葬身之地。
皇帝看了这么多年的权力争斗,自然明白这些道理。而谢迟品了品他的那句话,也想明白了。
他于是一喟,继而将刚剥完的鸽子蛋放到了皇帝碟子里。煮熟的鸽子蛋蛋清是半透明的白,隐约可以看见蛋黄,皇帝刚要拿起来吃,旁边的谢迟敛身跪了下去。
皇帝微滞,谢迟道:“父皇若有这样的顾虑,还请父皇不要禅位。儿臣可以帮您料理朝中之事、为您分忧,您在皇位上颐养天年便是。”
皇帝摇了摇头:“朕身体尚可,若不禅位却让太子监国,你更加名不正言不顺。”说罢他伸手扶他,“你起来。”
谢迟没起,只抬头看向他:“儿臣是太子,便不止是大齐的储君,为父皇尽孝与执掌江山一样重要。若父皇当真考虑的只是江山,就不必让儿臣入继,只立儿臣为皇太侄不就是了?”
“话不说这样说的。”皇帝睇着他面露愠色,谢迟却一语顶了回去:“可道理不是这样吗?”
说罢他径自站了起来,沉然望着皇帝,续道:“您若真像儿臣的爷爷奶奶一样,就想过几年清净日子,乐得不管儿孙也罢,儿臣一定由着您高兴。可您明明喜欢孩子们,儿臣怎能让您独自住到行宫来?孩子们也舍不得您啊!”
谢迟今年二十七岁,正值青壮年纪,眼下又是皇帝坐着他站着,这么居高临下令皇帝莫名感受到了一股压迫感。
皇帝于是不由自主地局促,再开口时已外强中干:“朕若心意已决呢?”
谢迟立刻道:“那儿臣便也长年住在行宫,在行宫治国理政。”
“……”皇帝紧蹙着眉看了他好几眼,“你这不是较劲吗?”
“是。”谢迟竟然厚着脸皮承认了,接着还一撩衣摆直接盘膝坐在了地上,“儿臣今后就赖上您了。您自己认下的儿子,您得担责任。您一个做父亲的把儿子扔下可不太好。”
你多大了!怎么还耍赖!!!
皇帝都被他给搞蒙了,滞了半天,踢了他一脚:“起来,没个太子的样子!”
“反正由着您住到行宫,我更是没个太子的样子,就这么着吧,破罐破摔了……”谢迟一边说着一边还作势要仰面往地上躺。这哪行?旁边这么多宫人呢!
皇帝赶忙起来把他拽住:“不说了不说了。朕日后住哪儿日后再说,可以等你登基后试一试,我们再行商议。”
皇帝的意思显然是,到时你若不乐意,朕再走。谢迟心下一笑站起了身,心说您就在宫里好生养着吧,干什么要受那份孤苦伶仃的罪啊?
他就算登基之后真被权力所惑成了个混蛋,也不能让皇帝担心的那种事发生。前不久是皇长子离世二十年的祭礼,当时因为巫蛊案还未完全了结的缘故,并未大办,但皇帝还是让他与几个相熟的宗亲一道去祭拜了一番。他是在皇长子的灵位前立过誓的,他立誓要让皇帝安享晚年。
这话他没有告诉皇帝,是因为此事原也并非做给皇帝看的。他本就是想让自己更加清楚,皇帝的晚年欢愉,该是一等一的大事。
他为天下操劳了这么多年,为家人操心、伤心了这么多年,现下总该让他老有所依。
谢迟觉得,自己的命数能走到这一天,是冥冥之中有天襄助。但若不把这该担好的责任担起来……
早晚遭雷劈!
是以叶蝉当晚就听说谢迟成功把皇帝给劝住了,可到底怎么劝住的?谢迟守口如瓶就是不肯告诉她。
她好奇得非得追问,他就含含糊糊地说有点丢人,叶蝉听完更纳闷了,道你不会在清凉殿里一哭二闹三上吊了吧?
谢迟闷声一咳,摆手说那当然没有,心里却在自言自语“其实也差不多”。然后,他们就把六个孩子都“派”去陪皇爷爷用晚膳去了,免得皇帝大晚上的再胡乱琢磨这事,又改主意。
第二天一早,皇宫里,吴家的女眷一边哭一边被宫人往外请。前几天崔氏赏的那顿板子,伤还没好呢,可太子妃说了不让她们留在宫里,她们就必须立刻离开,谁也不敢让她们多留。
经了这一道,她们也算被打老实了。哭归哭,却不敢大声叫。路过吴氏的院门的时候,弟妹看到吴氏在院子里,就想进去再说上两句,但被两个嫂嫂一把拽住了手。
她们都看见院子里还有不少宫人,手里都端着珠钗首饰或者绫罗绸缎,看起来是来颁赏的。
吴氏呢,笑吟吟地站在他们面前,照理说她的余光应该也能看见她们,可她一眼都没往这边看。
妯娌几个心里就是气,也一个字都不敢说。这顿板子让她们明白了,在东宫里,她们可真算不上家人。
“走吧。”二嫂紧攥了攥弟妹的手,恨恨地酸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人家非要胳膊肘往外拐,咱还能怎么着?”
院子里,吴氏目送着几人从院门口走远,舒心地吁了口气。
替叶蝉来颁赏的周志才也瞧着院门,听到松气声才转回头,拱手又向吴氏说:“这回真是恭喜奉仪娘子。”
“有劳大人跑这一趟。”吴氏微笑着颔了颔首,说罢便叫宫女将太子妃赏来的东西好好几个档收起来,又径自摸出块碎银来塞给周志才。
周志才一瞧,这可太稀奇了!
吴氏这边从来不给传话的颁赏的下人赏东西,从府里到宫里都是如此。大家也都知道她手里拮据,计较也计较不起来。
如今打法了娘家人,日子还真就宽裕起来了啊!
周志才便将银子收进袖中,向她作揖:“行宫还有差事,臣先行告退。”
西侧的院子里,容萱听说了吴氏这边的八卦,愉快地做了一番笔记。
扶弟魔和原生家庭翻脸的逆袭之旅——多带感啊!
再加一条感情线,加个英俊潇洒的男主,就可以把吴氏当女主开篇文了啊!
为此兴奋之余,容萱也着手安排了自己期待已久的事。
——她在着手开办自己的出版社。
当下大齐朝的出版产业,基本分为三种:官刻、私刻和坊刻。官刻顾名思义,就是朝廷的官方机构出版的书,包括各个部门所需要的书籍,也有一些官方觉得不错的文学作品。
私刻大约相当于二十一世纪的个人志,属于自己印自己解决销量的。
她这么多年来出版的书,走的都是第三种——坊刻,也就是书坊给她出的。
这些书坊便等同于二十一世纪的出版社,和作者订立合同后会按比例付给作者稿酬。容萱这些年和洛安的好几家书坊都合作过,虽然合作过程大多很开心,不过有的时候她也会有点不满意的地方。
比如在封面设计、装订、纸张挑选之类的问题上,她经常说了不算。书坊给书里添的插图,有些时候也不合她的意。
她早就知道,要做到十全十美,就得亲自监督,说白了就是手底下的人都得是她的。这个自己搞出版社的念头她老早就有,但一直苦于钱不太够。
现下钱够了,容萱便想赶紧把这事做起来。
不过她也知道,自己现下是太子的妃妾,想亲自盯着这些工作根本不可能。她于是差花佩出去和以前的老东家谈了个合作,让他们代为料理书坊的日常事务,赚来的钱两方五五分成。
至于这家书坊的名字,她在“当大书坊”和“是大书坊”之间纠结了几天之后,臭不要脸地起了个“大大书坊”。
她现在本来也是个实实在在的大大了!
同时,她也希望更多大齐的姑娘可以和她一样,一步步混成大大。
她所出生的二十一世纪,都还是个尚未真正实现男女平等的时代,性别歧视和压制经常会不经意地从各种社会实践中流露出来。而在这个大齐朝,女孩子们的生活环境更要比二十一世纪时恶劣千倍百倍。诚然性别压迫实际上最会给男女双方都带来压力,但两相比较,作为既得利益者的男性总归还是要过得好上很多。
容萱这些年虽然一直靠着府里不愁吃穿,但如今凭着自身的本事越来越有钱之后,她的生活还是要愉快了很多。
所以,她现下格外清楚地认识到了那句“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深刻含义!
她的书坊,要优先收女孩子们的稿子。她可以不问她们的身份,不管她们是什么样的人家的,也不管她们是妻是妾还是府中奴婢。她只管帮她们出书卖书,帮她们知道她们的人生还可以有别的选择。
做这些事,让她觉得人生还是有意义的,让她觉得自己留住了一些来自于现代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