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
大概有识之士都有点古怪吧?他心下这么琢磨着。
就拿这位张大人来说,大多数时候,他都谦和得很。可一旦倔起来,那又真是八头牛都拉不回来。
除此之外,他还既不贪财也不谋位还不图色。二十六七的人了,孑然一身,身边连个侍妾都没有。
小厅里,张子适闷着头,一口气扒拉了大半碗饭。其间他夹了好几回菜,但也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夹着什么吃什么。
于是很快,一口辣椒呛进了嗓子眼里,张子适咳嗽着不得不放下碗,又咳了几声,眼泪涌了出来。
他其实并不觉得难过,也没什么可遗憾的,只是洛安两个字出现在眼前时,他的心情还是无法不复杂。
洛安城里,有他喜欢的人,还有他意气风发的全部岁月。提起那个地方,他会记得他曾经是当朝太傅首屈一指的得意门生,是罕见的能被陛下钦点直接进六部办差的才子。在那里,他曾拥有过旁人可望而不可即的大好前程,他也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位极人臣,出将入相。
可是,他回不去了,因为他杀了太子。
那件事,谢迟不知道,满朝文武都不知道,但是陛下知道。
陛下没有杀他,是因为陛下也恨太子,是因为皇恩浩荡。
可若说陛下一点儿心结也没有,那怎么可能?太子毕竟是他的亲儿子,纵使他对太子已是满心的恨意,只还残存那么一丝的情分,那一丝的情分也足够他心结难消了。
若陛下真的没有心结,如今便不会是谢迟写信给他。
给皇孙择定老师,是陛下一道旨意将他召回就可以完成的事。让谢迟问他肯不肯,说明陛下并不想让他回去。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陛下不想让他去的地方,他就不能去。
再说,就算陛下点了头……他又要怎么回去呢?
他怎么见她?他见她的时候会是怎样的情形?他想象过很多遍,但是想不出结果。
洛安城就这样在张子适心里成了一个遥远的剪影,令他又爱、又怕。那些他所爱的、恨的,美好的、残酷的记忆不停地纠缠,让他挣不开来、跳不出去,不敢回望背后,也不敢再畅想前景。
于是,在腊月廿七,谢迟收到了张子适的回信。信中措辞极为淡漠,简短到只有两个字:不去。
叶蝉在看到这封信后一度觉得,张子适是不是压根不记得谢迟是谁了?想想又觉得不会。因为如果真是对待陌生人,回信绝不会这么无礼。
但不管怎么说吧,淡漠至此可见人家是真不想来。谢迟也说,张子适一直有为民办事的心,总让他教孩子,可能是不太合他的意。
是以这件事暂时搁置,谢迟跟皇帝回了话,皇帝也说年后慢慢挑别的人选就好。
他们夫妻两个当下要费神的,是腊月三十的除夕宫宴。
去年的这个时候,储位之争还没争出个所以然,起码谢迟和谢连还势均力敌,但前朝后宫的宫宴就已经都有些微妙了。如今,所有的矛头直指谢迟,他又已经奉旨在府里多了两个多月没办实差,宫宴上势必人人都会盯着他。
叶蝉当然有些紧张,尤其在听闻卫秀菀今年不去参宴后,谢迟明显地感觉到杵在自己面前的小知了突然变成了一只炸毛的小刺猬。
他赶紧搂住她,给她顺顺毛:“不紧张啊不紧张!你放心,事情到了这个份儿上,陛下肯定会嘱咐贵妃娘娘多关照你的。”
“我……”叶蝉在他怀里声音哽咽,“我还是紧张!宫宴上人那么多,我肯定不能指望贵妃娘娘替我挡事儿。你说万一、万一……”
她咽了口口水:“万一谢连家的人……”
“他们府今年没人进宫。”谢迟抚着她的后背。
叶蝉又说:“那谢逯家……”
谢迟:“他家也不去。”
“哦。”怀里的动静乍然冷静下来,谢迟愣了一下,然后双手扶着他的肩头瞅了瞅:“这就没事了?”
“自然没事了啊。”叶蝉一脸从容,“我怵这两家,是想他们已然斗败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那万一他们疯魔了直接揍我怎么办?鱼死网破最可怕了。”
所以他们不去就好。至于另外几个现下还在和谢迟明争暗斗的郡王啊世子啊,她反倒不担心。
越是在争的人,越要和睦相处。撕破脸闹得不好看,等于上赶着被陛下踹出去!
谢连的王妃去年不也对她挺热情的?虽然那种热情让她别扭不已,但总归无害。
唉。
想到那位王妃后来在谢连娈童的事中羞愤自尽,叶蝉心里还有点唏嘘。在这场关于储位的斗争中,真是已死了不少人了。
从元晰开始,一直到顺郡王妃。
中间还有三王一整府的人。虽然陛下下那样的狠手她也能理解,可到底也牵扯了太多的无辜。
希望这事赶紧有个结果。
当然……她也希望自家哪儿都好的夫君能顺利地登上那个位子。
对,他哪儿都好!
叶蝉自顾自地想着,红着脸又贴进了谢迟的怀里。
第140章
年三十,一家子照例在晌午时进了宫,谢迟先去紫宸殿面圣,叶蝉则直接往后宫去。
按着规矩,家里懂了事的孩子都是要一道进来的,同样男女分开。结果就导致叶蝉自己一个往后宫那边去,谢迟那边好大一群人。
于是叶蝉回望时心情很复杂,愈发期待女儿赶紧来。
她走进贵妃所住的柔嘉宫时,外命妇到的还不多,后宫嫔妃倒是都在了。皇帝多年不踏足后宫,后宫里的人还是当年的那一批,一只手都数的出来。
叶蝉去年进宫时,储位之争还没走到这一步,贵妃便也没着意介绍她,她往外命妇的人堆儿里一站,一点儿都不显眼。
但今年不一样了,她一个礼行下去,贵妃马上就朝她笑道:“快起来。诸位都认认,这位便是敏郡王妃。”
日后的太子妃。
数道目光一齐看向她,接着便听左侧端坐的一人笑说:“我还道敏郡王怎么也得跟忠王年纪相仿,如今看王妃的岁数……敏郡王想是也比忠王要小不少?”
不待叶蝉答话,贵妃已先一步道:“敏郡王过了年关才二十五,比忠王小四岁呢,可谓年轻有为。”
她们当长辈的这么寒暄了几句,殿中的氛围就松下来了。贵妃在自己身边给她添了个座儿,叶蝉坐过去,她又把手边的点心推给了叶蝉。
二人间硬生生被贵妃塑造出了一种婆婆和儿媳的氛围。可想而知,这是有陛下授意。
又过了片刻,三位公主也进了宫,见过礼后,她们看见叶蝉,同样十分亲热:“王妃。”
叶蝉难免有点局促。她虽知道在眼下的斗争里,这几位理应都是陛下这边的人,也就是“自己人”,却也知道这些亲热到底都是装的,是做给别人看的。
这便或多或少地让人有点别扭,但就算别扭,也只好继续装下去。
好在这一下午的工夫都用不着她多说话,到了临近晚宴开始时,行二的德静公主差了人来,请她出去一道走了走。
德静公主跟她说:“王妃与本宫不熟,但本宫见过敏郡王几次,这么算来,也算是旧识。”
叶蝉知道谢迟和公主们有点交情,之前还和三位驸马一道喝过茶。但德静公主这么提起来,却显然是意有所指。
叶蝉颔了颔首:“妾身不常进宫,许多事都不太适应。若方才有失礼之处,殿下恕罪。”
“没有,王妃做得很好,本宫只是觉得王妃有些拘谨,才请王妃出来走走。”德静公主笑笑,继而吁了口气,“其实呢,王妃大可不必这么紧张。这样的场合都是慢慢适应的,而且在这样的场合里,实际也没有太多规矩可言,位尊者的举止才是规矩。”
叶蝉正思量着她的话,却听她又道:“来年这个时候,你的举止,大约就是众人的规矩了。”
叶蝉一愣,旋即明白过来,德静公主是在有心与她示好。外面的纷争太多,德静公主在明明白白地向她表示,她是赞同这件事的。
“借殿下吉言了。”叶蝉垂眸,大大方方地应了下来。
德静公主笑笑:“本宫也只是想结个善缘。还有就是……”她的笑意稍稍有那么一刹的不自然,“我大姐为人向来严厉些,若来日有什么得罪的地方,并非是冲着你们去的。唉……”她局促地摇了摇头,“这话原也不该我说。只是,我想事先请敏郡王看在先前的交情上,给我个面子。我们的兄弟都没了,姐妹三个相伴了这许多年,实在不想来日先把哪一个送走。”
德静公主说得眼眶有点红,叶蝉细细一品就明白了。看来在这件事上,淑静公主不太赞同,可在德静公主眼里目下大局已然定下,所以她已在担心,来日新君继位,长姐会被拎出来算账。
叶蝉能卖她个人情么?能,她有自信说如果自己劝谢迟,谢迟会为了她不计较,但是凭什么呢?
倒不如互相卖个人情。
叶蝉便笑道:“这事,我夫君不在,我也不好应殿下。不过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殿下对夫君有所助益,自也就是淑静公主对夫君有所助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