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于是又瞥了谢迟一眼:“你陪朕出去跑跑马,中午在朕这里用膳。”
“诺。”谢迟恭敬地一揖。皇帝心里满意了,这才像个样子!
就这么着,秋狝在一团和气中过去了。待得圣驾回到洛安,朝中也又平静了一阵,直到九月初时,朝廷又给去年蝗灾后元气尚未恢复的郡县拨了一笔粮款。
这差事是谢迟办的,他向来一有正事便会全身心地投入进去,所以结果自然是意料之中的办得漂亮。皇帝于是在早朝上盛赞了他一番,说他勤勉上进,胸怀天下,然后,又有意无意地添了那句“有皇长子昔日的风范”。
这样的话,在早朝上提起可和在围场中的分量不一样。一夜之间,朝堂上风起云涌。
朝臣们的奏章都上得很巧妙,因为皇帝尚未直言要立谢迟为储的缘故,满朝都没人直接说此事不成。大家说的都是觉得其余的哪位宗亲好,只不过矛头比较尴尬地落在了谢逐和谢追身上。
这也不稀奇,若论血脉,自然是各位亲王的儿子与皇帝最亲嘛。再把一干亲王从上往下数,二王不得势了,三王全家就剩了他一个活口,四王那边谢逢还背着“不忠不孝”的罪名,五王府的世子谢遇也早被挤在了外头,六王府的原世子谢逯成了善郡王,后来新立的世子一直也没怎么冒出来。
再往后,就是七世子谢逐和八世子谢追。谢追下头,九王早逝没留下儿子,十世子谢辸勉勉强强也算一号人物,但论本事实在比不过谢迟。
十世子再往下,年纪便都太小了。
所以朝臣们数来数去,也就谢逐谢追能推出来用用。尤其是思想守旧些的,觉得随便推哪一个上去,都比谢迟这旁支到不知道哪儿去的强。
谢逐和谢追当然不乐意,在他们看来,若他们在陛下心目中的分量和谢迟差不多,那放手一搏也就搏了。可现下,陛下的意思明明白白地放在那儿,他们跳出来和谢迟争?他们傻吗?
再说,这么多年的兄弟也不是白当的。让他们为了皇位翻脸不认人,他们也做不出来。
于是,重阳一过,谢追就先告了个假溜了。他带着人去了南边,接着就传回了八世子在外挥金如土、大肆搜罗古董字画的消息。
过了小半个月,这消息里的“古董字画”又变成了“美酒美人儿”,谢追在朝中的形象顿时一变,成了个荒淫无度的纨绔子弟。
上奏推举他的朝臣们都气得够呛。谢追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性情大变,他们自然知道是故意的。可问题是,就算他本不是这样的人也不顶用,这风声传得到处都是,陛下可以拿这个说事啊!
私下里,连皇帝跟谢迟说起这事都忍不住地笑:“这谢追,朕还没说什么,他跑得倒快。”
谢逐呢,则提起这事就气得摔杯子:“他跑得比兔子还快,也不说叫上我一起走!”
等到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跑不了了。朝臣们天天找他去喝茶,竟聊些有的没的,明显在盯梢。
谢逐很崩溃:“我就不明白了,怎么这关乎皇位的大事,还能赶鸭子上架的吗?”
谢迟嗤地一笑:“自然不是。”
谢逐锁眉看着他,他道:“正经希望你们上去的肯定有,但浑水摸鱼的一定不少。他们先借你们把我踢出去,再慢慢和你们逗就是了。”
“……”谢逐轻吸了口凉气,“我看谢辸没这心思,剩下那几个郡王……”
谢迟颔首:“有可能是他们,也有可能是谢逯,谢遇我看也未必就放弃了。反正这阵子,咱多当心着些。”
除此之外,他还想,自己是不是应该也努努力?他多立点功,朝臣们或许就慢慢闭嘴了。
但他和顾玉山议起此事时,顾玉山摇了头:“到了这一步,事情就成了陛下和文武百官之间的撕扯,你什么都不做是最好的。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你,你做什么都容易递把柄出去,不如先明哲保身。”
谢迟想想也对,接着,顾玉山的想法在陛下那儿也得到了印证。
——陛下给了他一个久违的清闲差事,让他回府歇着去了。
叶蝉其实也巴不得他回来躲一躲,外面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她总归还是替他紧张的。是以他回府的当晚,叶蝉抬头一看见他进屋,就张口吩咐周志才道:“去,把府门关上,这几天什么客也不见,帖子也不接。”
“噗……”谢迟笑出声来,斜睨着她说,“怎么着?你这是要把我拴起来啊?”
“我还真想把你拴起来。”叶蝉边瞪他边站起身走过去,他被她拉到罗汉床上坐下,她望着他说,“正好年关也近了,你好好歇歇,我看来年日子肯定不太平。还有……”
她沉了沉:“爷爷奶奶听说这事了。”
谢迟一哑。
这事他一直都还没跟二老提,因为他不太知道该怎么开口。争储成功是好事,可先前的这三年里,爷爷奶奶、还有他自己都以为陛下是要册立皇太侄,但眼下正儿八经地要过继成皇太子,这事就不太一样了。
谢迟于是硬着头皮去了二老的住处,磕磕巴巴地将事情说了个大概。谢祷嘬着烟斗、谢周氏冷眼看着他,屋里的气氛冷凝了好半晌。
然后,谢祷重重地叹了口气:“在你眼里,我们这么不明理吗?”
谢迟怔怔,低头道:“不是。我就是觉得……我毕竟是家中独子,这事我……”
“你是家中独子,可你的爵位,早晚也要给你的儿子。陛下既说可以让你挑一个儿子照样承继原本的爵位,这不就了了?”谢祷一沉,“再说,陛下挑你继位,那是为天下大计。你这样瞒着我们,是觉得我们老了就不讲道理了吗?”
“不是,爷爷,我……”谢迟的声音卡了卡,最后只能认错,“我错了。”
谢祷气得没再理他,谢周氏则叹气道:“回去好好哄哄小蝉。”
“?!”谢迟一愣,“小蝉怎么了?”
谢周氏只说:“我今儿为这事生气,罚她跪了半晌。”
谢迟脑子里嗡地一声,又因这事原是他不对,不好质问奶奶为什么拿小蝉出气,只能匆匆回正院去看看小婵怎么样了。
谢周氏一脸淡然地目送他离开,谢祷瞅了她半天:“你这是什么意思?”
“一家子,最要紧的就是交心。”谢周氏一喟,“不让他心疼,他不知道长记性。”
再说,她也真的生气,除了生气还有担心。她怕谢迟如今就这样,来日承继了皇位更要对家人平添许多弯弯绕绕。
这和谢迟从前有烦心事便瞒着他们是不一样的。那些事与他们本就没有关系,他不说,只是单纯地怕他们瞎操心。这次的事,却更像是在权衡利弊。
诚然这次他的初衷也是好的,可他若逐渐地习惯了不与家人坦诚相待,迟早变得猜忌多疑。到时再在那位子上坐着,人人都敬他怕他,他非把自己压成孤家寡人不可。
他们一家人能和睦,最要紧的就是有什么话都说开,谢周氏不希望这一点因为他的身份日渐尊贵而改变。所以,即便这一次他有他的顾虑,她也不想由着他这么来。
是以在正院里,叶蝉正美滋滋地吃着小厨房刚送来的老鸭粉丝汤,忽地就见谢迟风风火火进来了。然后不待她反应,他就一把抓了她的手。
她这么一晃,老鸭汤倾洒出来,衣服上顿时添了几滴油渍,带着浓郁的鲜香。
“……你干什么啊!”叶蝉手忙脚乱地摸出帕子来擦,谢迟紧张地看着她:“奶奶罚你了?伤着没有?”
“啊?”叶蝉手上顿住,茫然地看看他,“奶奶罚我了?”
谢迟:“?”
他心情略微放松,但又不禁疑惑起来。看了看她,道:“奶奶说她为我瞒着立储的事生气,罚你跪了半晌?”
“……”叶蝉认真地回想了一下,“那就是……当时她生气,问了我两句,我稍微跪了会儿。也就……几句话的工夫?”
奶奶明显舍不得她多跪,稍微消了气就一把把她拉起来了。
这算罚她……跪了半晌吗?
叶蝉有点懵,谢迟重重吁着气坐下,抹了把头上的冷汗:“吓死我了。”
他一路都在瞎紧张,想这天寒地冻的,怕她跪出个好歹来。
然后他又苦笑:“他们可真是会戳人软肋。”
那话怎么说的来着?姜还是老的辣。奶奶这是拿准了他怕小蝉受委屈,成心吓了他一回。
不过有了这么一遭他也懂了,爷爷奶奶这回是真的生气。奶奶虽然没真拿小蝉出气,但若他再来这么一次,奶奶想出气,那也是做得到的。
小蝉现下是郡王妃的身份,又这么多年都没受过什么委屈。要真被狠罚一回,那多年来的情分可真是说伤就伤了。
一家人,还是和和气气地好,得互相体谅。
谢迟于是如谢周氏所料地紧了弦。在之后的几日里,他往二老的住处跑得特别勤,还把许多有的没的都与他们说了。
谢周氏也与他说了说个中道理,谢迟叹气:“您说得是。不过您放心,我肯定不会让自己走到那一步,有什么事,我至少都是会和小蝉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