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清盼抬头看了一眼身后的王琢,眼里带着期盼。他想让王琢跟着他一起念给娘亲听,圆了娘亲的心愿。
王琢无声点头,深吸了一口气,将眼中的泪水憋回去,缓缓开口。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无衣无褐,何以卒岁?……”
一高一低的声音在屋里流转,夹杂着强烈的悲伤和浓浓的不舍,声音从大开的门窗飘荡出去,传入院中每一个人的耳中。
宅老抹着眼泪问一旁的婢女,略带沧桑的嗓音里夹着一丝悲意。“宋娘子为何要听这一首诗?听着怪难受的。”
婢女强压着声音,道:“下半晌郎君和宋娘子念的诗就是这一首,许是思念郎君了。”
宅老叹了一声,老眼紧盯着院门,生平第一次如此期望王之焕能立刻出现在那里。
“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春日迟迟,采蘩祁祁。”
宋酒忽的抬手阻止,喃喃道道:“从‘五月斯螽动股’那一段开始念吧。”
宋清盼和王琢不解,但还是依了她的意思。
“五月斯螽动股,七月莎鸡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宋酒面带笑意地听着两人念诗,想起刚重生的时候抱着宋清盼坐在檐下的情景。那时的宋清盼患有迟语症,说话不是很利索。如今见他能流畅地念诗,宋酒觉得自己总算做了一件对得住宋玉姝的事情。
念诗的声音还在继续,一首《七月》竟然念了许久还未结束。
宅老又戳了戳方才的婢女,问道:“方才宋娘子为何要换一段念?”
婢女时常伺候王之焕,自然是念过一点书的。她望着那扇亮着光的窗子,神色凄凉。“因为‘采蘩祁祁’一句之后,是‘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宋娘子下半晌还同郎君提过这两句,心中想必不好过。”
“朋酒斯飨,曰杀羔羊,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王琢和宋清盼将最后一句念完,四只眼睛齐齐盯着宋酒平静的面容,等待她的回应。
宋君顾觉得不对劲,低头晃了一晃怀中的宋酒。
宋酒没有半点反应。
王琢和宋君顾神色一变,慌忙去探她的鼻息。
“阿姐!”宋君顾惊呼,声音凄怆悲凉。“阿姐!”
“娘亲!娘亲!”
门外的宅老和婢女赶紧进门,只见王琢和宋清盼齐齐跪在地上,宋君顾则是神情落魄地抱着宋酒。
“宋酒!宋酒!”
门外传来一道急切的呼声,后面还伴着几声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
“郎君,郎君,你回来啊!若是郎主知道了,就惨了!”
第一百八十四章 :断了孽缘
宅老疾步到门边一看,闯进院中的人不是钱氏九郎还能有谁?
但见他拨开拦在身前的小童,两眼里全是急切的神色。待钱改容跑到门前的时候,宅老没有拦着他,侧身一让。
钱改容慌乱地跑进里间,带过一阵风声。
宅老和身边的婢女皆是盯着钱改容的脚下看,素来有风格秀整之称的钱改容也有如此失态的时候。钱改容的双脚裸露在外,未着鞋袜。他一路跑到王宅,脚上早已被马磴子和砂砾硌得伤痕累累。
钱改容进里间,只听见孩童低低的抽泣声。而宋酒则躺在宋君顾的怀中,一动未动。
钱改容双唇动了动,唤了宋酒的名字,却是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宋君顾转头,见是钱改容,双唇蠕动了几下,有很多话想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得含泪凄凉地喊了一声:“师兄……”
两个孩子跪在地上,宋君顾又是如此神情,不用他猜,钱改容已然知道自己来迟了一步。
屋内顿时又陷入了死寂。
门外又想起了嘈杂的脚步声,宅老匆忙瞟了一眼,惊呼:“是郎君!郎君回来了!”
王之焕扯着荀清华飞快地进门,二话不说就将他扔在小榻边上。
荀清华是一路被王之焕揪着过来的,路上王之焕只字未说,对他的态度哪里像是对待师傅?
“小子,为师是给了你好脸色瞧了不是?”荀清华撸起袖子,老脸气得通红。
王之焕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瘫坐在梨花雕木椅上,指着小榻的方向,眼神中闪着异样的光芒。“求师傅救她。”
他用了“求”一字,从未有过。
荀清华随手一搭,正欲找个借力站起身,指尖突然传来冰凉的触觉。荀清华猛地回头,见宋酒面色发白地躺在小榻上。
方才他的手没有搭在别处,正巧搭在了宋酒的手腕上。
是死脉!
宋君顾离荀清华最近,将他脸上变来变去的神情都看在眼中。“师伯,求您救救阿姐!”
荀清华半跪在地上,搭上宋酒的脉,沉声问道:“先前可有大夫来看过?怎么说的?”
外间的宅老赶忙回道:“来过好几个,皆是说无力回天。”
荀清华皱眉啐了一口,骂道:“一堆庸医!”
宋君顾双眼顿时有了神采,“师伯,您的意思是阿姐有救了?”
荀清华只闭着双目专心把脉,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屋子里的人皆是盯着荀清华,大气不敢出。
“嗨……”荀清华叹了一声,双眉皱得快要重合在一起。“什么人如此狠毒,竟然给她下了莺粟?”
宋君顾喃喃,问道:“师伯,何为莺粟?”
一旁的王之焕和钱改容眉头一拧,宋君顾不知道莺粟是什么实属正常,因为以宋君顾的身份根本接触不到莺粟这等东西。可是他们知道什么人能拥有莺粟!
荀清华将宋酒的手放下,缓缓道:“汴京的大夫认为莺粟可用来治病,便将它列入药方中。殊不知,这等东西有多大的危害。若以莺粟之外壳做药,长期服用,轻则精神恍惚,重则身亡不治!”
“她近来时常嗜睡,下半晌的时候将三人看成了五人。”王之焕面上毫无波澜,但细看便能发现,那梨花雕木椅的扶手被他捏得变了形状。
宋君顾扯着荀清华的袖子,急切地问道:“师伯,莺粟之毒要怎么解?您赶紧救救阿姐啊!”
荀清华无奈地摇了摇头,双眸紧闭,似是有心无力。
钱改容的声音低低的响起,在寂静的屋里分外响亮。“罂粟之毒,无药可解。”
宋君顾震惊地看向沉睡的宋酒,失神地说道:“莺粟并非剧毒,为何不能解?”
荀清华安慰地拍着他的肩膀,道:“莺粟的毒并非毒,而是瘾。摄入过度,五脏六腑只会枯竭而死。”
“可阿姐并非师伯所说的五脏六腑枯竭而死!”宋君顾攥着宋酒冰凉得没有一丝温度的手,哭道:“阿姐她没有气了!”
荀清华摆手,将一干人等赶出里间。“老夫有法子让她回气儿!你们都出去等着!”
宋君顾听他如此说,这才松开宋酒的手,将王琢和宋清盼从地上牵起来,带到外间。
钱改容看了一眼宋酒,朝荀清华拱手,恳切地说道:“无论如何,请师伯一定救她!”
荀清华“嗯”了一声,沉声道:“夜里更深露重,还是找双鞋穿上吧,仔细邪风入体。”
钱改容低头,赤脚出去。婢女早已在外间备好了鞋子,等钱改容出来换上不提。
荀清华将里间的帘幕放下,瞟了一眼依旧坐在梨花雕木椅上的王之焕,道:“你还不出去?”
王之焕起身,走到小榻边盯着宋酒的脸,一字一句说道:“我陪着她。”
荀清华看了一眼那梨花雕木椅的扶手,已经断成了两半。“随你。”荀清华将药箱打开,找出许久未用的针灸包。“你去将她的衣襟解开,老夫好施针。”
王之焕闻言,转头瞪了他一眼。荀清华骂骂咧咧,咬牙低声道:“小子,为师是大夫,不是外头钱氏的那个小子。”
王之焕未说一字,坐在榻边,轻轻将宋酒的衣襟解开。
两刻钟后,荀清华抬手擦拭额头上的汗水,直起了弯曲的腰杆。“好了!”
未几,一口浊气从宋酒的口中吐了出来。她虽然依旧昏迷不醒,但有了气息,脉搏也开始跳动了。
王之焕抬头问正在收拾药箱的荀清华,“这就好了?她身上的莺粟该如何解?”
“当初老夫让你跟着学习医术,你死活不肯,如今后悔了?”荀清华哼哼了几声,过来替宋酒把脉。“如今人我是救回来了,剩下的全靠她自己。从今往后,没了莺粟的支撑,难受到了极点时,她极有可能寻死。”
王之焕低头替宋酒系好衣带,口中飘出一句毫无温度的话。“师傅,你有事情瞒我。”
荀清华哈哈干笑了几声,道:“为师有什么可瞒你的!”
“往日救回一条人命的时候,师傅的脸上总会有抑制不住的笑意。可是……”王之焕抬眸盯着荀清华那张笑得不自然的脸,一字一顿地道:“今日,师傅的脸色很沉重。”
荀清华闻言,再也装不下去了,敛了笑容。“阿焕呐,个人的命数自有天定。为师劝你一句,等她醒了便和她断了这段孽缘吧。古人有句话说得没有错处,情深不寿。这样做,于你于她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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