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酒看了看桌上燃着的烛火迸出几朵灯花,空留几声噼啪便消失殆尽。“宅老,劳烦你去谷一椿的宅子……去将宋君顾叫来,我有些事情需要嘱咐于他。”
宅老点头,忍着泪快步出去了。
宋酒抬起手,唤王琢过来,费力地说道:“阿琢,娘亲有件事想让你帮忙。”
王琢紧紧地握着宋酒冰凉的双手,如鲠在喉。“娘亲,你说便是。”
“你去取纸笔来,将我说的话一一记下。”宋酒说得累了,停下来微微喘了口气。
王琢依言,抹着眼泪从王之焕的书桌上取来笔墨纸砚,一一摆放在榻边的小几上。
宋酒仰头看着房顶那雕花镂空的房梁,双眼好似能将上边的一花一木的姿态都印刻在心上。宋酒眼中全是眷恋,恨不得将他房间的所有东西都记在心里。她眷恋的,何止是这间屋子,还有人啊。
两行清泪落下,宋酒启齿道:“我死后,阿盼交由宋玉恒带回永嘉宋氏,若是宋氏不愿,将他留与宋君顾一同照料。”
开头这三字便叫王琢难以下笔,狼毫毛笔在王琢手中握了许久,几滴泪水啪嗒啪嗒落在宣纸上。王琢泪眼汪汪地看着宋酒,哑着声音心痛地说道:“娘亲,我写不下……”
宋酒将头转向窗边,不忍叫宋清盼瞧见她此时无助的神情。低低抽泣几下,宋酒狠下心道:“阿琢,写吧。我还有很多事情未说,怕来不及。”
向来稳重的王琢,在这一刻与宋清盼一样,都是半大的孩子。王琢听了,竟是放声哭了起来,边哭边动着笔杆子在宣纸上写下宋酒的话。
宋清盼见王琢哭得涕泗横流,也跟着哭。
宋酒安抚道:“阿盼听话,让娘亲说完话好不好?”
宋清盼止了哭声,蹲在小榻边上抽噎。
“第二件事,宋家酒楼记入宋君顾名下,仍旧交与原叔打理。”宋酒不想宋君顾日后没有倚仗,将酒楼交给原叔打理,她很放心。可惜她没有机会见阿顾功成名就了,能留给他的,也不过是些身外之物。
“第三件事,我走了以后……咳咳咳”宋酒不住地咳嗽,宋清盼赶紧去倒了一杯茶水递到她的唇边。宋酒仰头喝了一小口,继续说道:“将宋宅留给花媪和冬儿,让她们能有个栖身之所。”也让宋君顾失意时有个遮挡风雨的去处。
宋酒想了想,她的身家财产如今也做好了打算,应该没有落下的。剩下的便是给她相熟的人留下几句话,以慰相识的情分。
思来想去,宋酒觉得该给云湘和种卿留几句话。宋酒看向王琢,道:“阿琢,你换一张纸,记下我说给大哥和云湘的话。”
王琢应声,将写好的第一张纸拿开,用镇纸压着。
“大哥,宋酒多次承蒙你的照顾,此恩无以回报。若有来世,宋酒愿做大哥的亲妹妹,报答你的恩情。”宋酒声音哽咽,想起临安城外的初次见面,种卿的一口白牙和一身麦色甚是吸人眼球。爽朗如种卿,不该为情事所围困。“云湘真心待你,莫要负她。”
王琢刷刷写下宋酒的话,眉间游荡着一股伤色。“娘亲,你可有话留给爹?”
宋酒想起下半晌同王之焕一道躺在榻上读诗,娴静的日子总是这般短暂。两人从最初的互相看不进眼,到眼下的眉来眼去,虽然才过了短短的两月,却觉得像是过了两年一般长远。
宋酒怔怔地看着烛火绽放的一层光晕,问道:“你爹离开的时候,可曾说了什么?”
王琢沉声说道:“爹说他和你生死同命,他生你生!”
“好一个生死同命,可惜了……”儿时遇见的白衣少年在救她的时候冷声命令她不准死,她活了下来。宋雪滢加害她的时候,她想活,身死重生到他人的身上。
她这一生活得最长久的时候,没有超过二十个年头。如今又要命丧黄泉,她心中是千万分的不甘愿。她多想活着超过二十个年头,活到年老蹒跚的年岁,将这一生平平整整地走完。
可惜这一切终不能如她所愿。
窗外忽的刮过一阵凉风,险些将桌上的烛火吹灭。灯火摇曳不定,屋内忽明忽暗。凉风吹翻了宋酒枕边的古书,那是下半晌读的手抄本《诗经》。
宋酒听着风吹起书页的哗哗声,说道:“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这句话你可以不写了,直接告诉你爹。”
王琢搁下笔,走到宋酒身边,轻声问道:“娘亲就只有这句话?”
宋酒阖上双眸,低低应了一声。千言万语只在这一句诗中,王之焕如此聪明,定能明白她的意思。
王琢见宋酒应了一声后便没了声响,急切地唤了一声。
宋酒开口说道:“我只是说得累了,歇息片刻。阿顾还未见我最后一面,我是不会放心离去的。”
王琢这才舒了口气,心中乞求王之焕的速度再快些。若是他回来得慢了,恐怕连宋酒最后一面也见不到。
第一百八十三章 :最后一面
“阿姐!阿姐!”
房间的门砰的一声被推开,宋君顾气喘吁吁地扑进门,因来得急未曾注意脚下的门槛,结结实实地扑倒在地。
小榻上的宋酒听见宋君顾的声音,猛地睁开双眼,眼眸中顿时亮堂起来。宋酒哽咽着叫了一声:“阿顾……”
饶是她的声音细如蚊蝇,饶是宋君顾看不见她此时的模样,许是因为身上流着相同的血液,宋君顾真真切切地听见了她低低的呼唤声。
宋君顾也顾不得站起身,连滚带爬地进了里间。宋君顾全身上下都被汗水打湿透了,衣衫紧紧的黏在身上,不留一丝缝隙。他为了赶来,定是用尽了这一辈子的力气。
“阿姐……阿姐!阿顾来了!”宋君顾牵起宋酒冰凉的手,像个无助的孩子死死地攥着自己最宝贵的东西。
宋酒偏过头望着许久未见的弟弟,眼眶比满山开遍的杜鹃花还要红。
好些日子未见,宋君顾原先偏于稚嫩的脸庞愈发成熟了,那凌厉的眉峰,那高挺的鼻梁愈发有爹的神采。
“我们的阿顾也长大了!爹娘若是见了,定会宽慰!”宋酒欣慰的抚摸着宋君顾的脸庞,指尖滑过他的嘴边,那青色的胡茬尖带着微微的刺,骄傲的宣示着自己的主人已经成熟了。
宋君顾听了她的话,豆大的泪珠从眼眶中滚落。“阿姐,阿姐,你不要走!你还未见阿顾功成名就呢,怎么能走?”宋君顾埋头,一串串的泪水落在宋酒的手心。
手心一片冰凉,宋酒动了动手指,想要替他擦去泪水,却无力抬起。“阿顾,以后的日子,阿姐再也不能替你打点了……”
“不要……”宋君顾摇头,声嘶力竭地哭道:“我不要阿姐走!阿顾如今只有阿姐了,你不能再丢下阿顾……”
宋酒终是忍不住,在宋君顾的哭声中跟着哭了起来。宋君顾是她从小带到大的,所谓长姐如母,她怎么舍得离开?
宋清盼见他们两个哭成一片,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张嘴哇哇的大哭起来。“娘亲不要走!娘亲不要走!”他边哭,边要往宋酒怀中扑去。
王琢在身后紧紧地拖住宋清盼,脸上亦是淌满了泪水。
整间屋子里悲声四起,门外的宅老和婢女听着甚是揪心,个个掩面落泪。
“咳咳咳……”宋酒哭得太久,嗓子干哑,不住地咳嗽。因为咳嗽得太剧烈,原本发白的面容竟然渐转红润。
宋君顾不忍见宋酒如此难受,赶紧将她扶起来。
“咳咳咳……”宋酒咳了几声后便停了,无力地靠在宋君顾怀中,精神困乏。“阿顾,阿姐有一事要跟你说。”
宋君顾沙哑着声音,低低地在她耳边抽泣道:“阿姐你说,我都记着。”
宋酒伸手牵过宋清盼,微微仰头,道:“若是……若是永嘉宋氏的人不愿意认阿盼,他就交给你照顾了。”
宋君顾迟疑地看着宋清盼,一时语塞。
宋酒伸手握着宋君顾的手,用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这是阿姐欠她的,阿姐不想失信……”
“阿姐,并非阿顾不愿。阿顾能力有限,怎能像阿姐一般养大他?”宋君顾反手握着宋酒的手,道:“阿姐,你坚持住!你不会死的!阿姐福大命大,不会有事的!”
宋酒心如死灰地摇头,道:“这一回,似乎老天不给我机会了。”
她低低的声音在屋里飘荡,话里的万般无奈令听者潸然泪下。
“阿姐能见你最后一面,已经心满意足了。不像上回……”宋酒的话只说了一半,转而调头看着窗外的一弯明月,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宋君顾听了她的话,哭得愈发揪心。他知道宋酒的意思,上回阿姐死的时候便未见到他最后一面,心中留有遗憾。阿姐撑到这一刻,就是为了再见他一面。
“阿盼,娘亲教你的《七月》,你还记得吗?”宋酒爱怜地抚摸着宋清盼的小手,多希望他能笑一笑,好将他圆溜溜带笑意的双眼记在心里。
宋清盼瘪嘴,小脸哭得花成一团,双肩因为抽泣而一下一下地耸动。“记得。”
宋酒闭目,轻声说道:“给娘亲念一遍吧,娘亲很想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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