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皎洁,连关上了的窗户都挡不住,木姜躺在棉被上,想睡,脑子却清醒的很,但坐起来,却不知该做什么事,只得楞在那,去将窗户开了。
夜风带着暑气,吹在脸上,倒蒙了层细细的汗珠,不远处,百香楼像个安静的女子伫立在那,细细的凝视着夜间怀情的儿女,天太热了,木姜心想,可她只穿了一件麻衫,背后却沁了层汗珠,怎么回事,难道她会不知,她只想装聋作哑,糊弄了过去,可越让自己不想,越是在意,徘徊之间,披上了衣衫,朝着城外走去了。
茅舍仍旧是原样,没有人进来过的样子,她侧身躺在床上,试图呼吸到何偏正的气息,驱逐心里的怅然,可惜没有,钻进鼻腔里全是棉被温暖的味道,虽然好闻,但少了人气。
她拉过棉被,将自己的肚子搭上,抬起手,描绘山川湖海,也许此时何偏正抱着剑走下明山,招来船家,渡过浩浩无垠的大湖,也许船家打上一条鲜活的鱼,炖了汤,正好温润他饥饿的肚皮,也许,也许……
谢三郎握着拳头轻轻咳嗽两声,望着又圆又大的月亮,觉得天时地利都站在他这,他这一次一定要将崔玠比下去,可惜他望了月亮,又望了望西西,忽然脑袋空空,卡了壳,他有些恼,苦着一张脸,冥思苦想。
西西却问:“你前些时日一直来找我有什么事?”
谢三郎终于想起来了,他拉着西西的手,说,“西西,你听,我给你念诗,山之高,月之小,月之小,何姣姣,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
西西一愣,敷衍道:“不错。”
谢三郎大喜,心里美滋滋的,西西却拉住他的手,说:“三郎,我要的东西呢?”
那日她写了信告诉三郎,要和他相会,要他带些银子来,说楼里的花销不够。
可怜谢三郎生怕她受了委屈,把所有的积蓄拿来了,装在盒子里,献宝一样,说:“西西,你看,这是我所有的家当!”
闻言,西西惊讶的看着他,手里的盒子像有千斤重,抱怨道:“拿这么多做什么,你不用了吗?”
“我是男人,男人不花钱也行,你一个女孩子,要买珠花,要买衣衫,还要在楼里上上下下的打点,怎么少得了银子!”
西西鼻子一酸,扑在他的怀里:“三郎,你对我真好。”
谢三郎的下巴轻轻蹭着她的头顶,说:“当然,我谢三郎这五年里,从指缝里溜走的东西太多了,总得使些力气留下一点儿才行,西西,我们不求年轻时候如何,也求不起,只愿我们老了,皇帝大赦天下,楼主愿意将我们放出去,我们就找个不穷也不富的地儿,过我们的下辈子好不好?”
说不感动都是假的,范西西从小流入风尘,耳濡目染是男人的逢场作戏,她偶然发现一个脑子不怎么好使的谢三郎,原本只想逗逗他,寻他开心,没想到他却当了真,真的存了心思和她过一辈子!可惜,这承诺太重,她给了一人便不能给第二人了。
于是她岔开话题,贴着他的耳朵说:“解药在楼主身上。”
“西西?”
范西西抱着盒子,转身离去,但下楼的时候,盈盈秋水间似有挣扎:“三郎,你要好好听话,不要惹乱子。”
“西西你放心,现在木姜在我身边,她时刻提点着我呢!”
西西也从田嫂那打听过,木姜是个实在人,不会……骗谢三郎。她掉头,步伐有些凌乱,不敢再回头看一眼,她怕自己心软,但离弦之箭,发不发都得走!
楼下,崔玠一把抱住她,西西流泪靠在他肩头:“玠郎,我这一走怕是回不去了。”
崔玠拍着她的背,安慰道:“有我在,我在的地方就是你的家。”
眼前大雾弥漫,一叶扁舟行在光滑的湖面上,木浆轻划,层层浪波染到木姜的脚边,她蹲下,拂去雾气,舀了一捧水,远处水墨般的山峦直插云霄,她眯了眯眼,低头,见湖面倒映出自己的脸,鹅蛋型,远山眉,微蹙的鼻尖,忽的,那水面涟漪起,一张棱角分明的脸浮了起来,森白的牙齿,红的刺眼的血,木姜吓得跌在地上,哆嗦的发现,那人是何偏正。
“何某此行若能活着回来,必细讲此行有趣之事。”
她惊吓,脖子上的汗汇成小流,低头一看,手里捏着的信纸已经皱皱巴巴了。
还好,只是一个梦而已。
望向窗外,又是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
☆、闻花伤心事(二)
谢三郎今日心情不错,神清气爽,提了个小铜壶给刚栽不久的芍药浇水,看到天井里熟悉的褐衣人影,他将小壶一搁,靠在栏杆上,喊道:“又去哪了呢,昨儿?”
清晨的露水凝在荷叶上,如明珠一般,又一滴滴的落入水中,木姜今日将乌黑的头发盘了一个小团,露出雪白的耳廓,谢三郎见那耳朵在太阳的照射下像染了蜜一样,颇有些不自在的移开目光,凉了语气道:“怎么今儿还换了个发型?”
还簪着一根素银簪,以前他怎么没看见呢?
木姜上楼,接过谢三郎手里的铜壶,跟在他身后进了屋:“三爷,奴的红头绳用完了,就拿了个簪子挽了发,三爷,这样好看么?”
谢三郎回头,细细打量,鹅蛋脸,不浓不淡的远山眉,丹唇微启,贝齿浩洁,头发松松的挽着,少了分娇俏,多了丝风情,谢三郎偏不如她意,故意道:“不好看,真是丑死了!”
木姜抿嘴,忍着笑:“哦。”
“哦什么哦,小姑娘家的还没嫁人呢,怎么能将头发盘起来!”
木姜惊讶,摸着自己的脑袋,“我还不知有这么一说呢!”
谢三郎嗔怪,拿了根丝带,站到木姜的身后,取下素银簪,捏着问:“这个我第二次见了,第一次是你给我簪着的,这男士簪从哪来的?情哥哥的?”
他边说,便将她头发散了,用丝带缠着编了个鱼尾辫,再捏了捏鼓包,拿了镜子递给木姜,邀功道:“如何,一般人我谢三郎还不弄呢,你看看。”
木姜偏了偏脸,果然既青春又俏丽,她从凳子上站起,向谢三郎福身:“谢谢三爷。”
说着,就要去拿谢三郎手里的素银簪子。
谢三郎像早就料到似得,一躲,将它高高举起:“嘿嘿,你还想糊弄爷呢,快跟爷说说,这情哥哥是哪里的人家,家里有几口人,家中可有刁蛮古怪的老娘?”
“谢老板。”三郎回头,有个穿蓝衣衫的小厮立在门外,神色焦急,谢三郎一时不察,手里的簪子被木姜夺了去,谢三蓝点了点她的脑袋,佯怒道:“等回来收拾你!”
又塔拉着白底黑帮的布鞋走到小厮跟前,淡淡道:“什么事?”
小厮满头大汗,身上一股馊味,谢三郎捏着鼻子,凑近前听了,冷了脸问:“怎么可能!”那小厮大急,声音也吼了起来:“西西姑娘逃了!”
谢三郎的眼底淬了冰,他捏着自己的衣衫,正了正形,难得面带威严,揪住小厮:“你再给我说一遍!你可千万被糊弄我!”
“谢老板谁敢骗你,楼主都快找疯了!好好地花魁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呢!”
谢三郎顿觉天旋地转,握着门框稳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木姜听了,去扯他的袖子,刺啦一声,那袖节断在她手里,线头乱飞了一地,抬眼一看,楼梯上,天井上各一只白底黑帮的鞋,人却早已不见了。
谢三郎像疯了一样,小倌楼离百香楼不远,地上的青石板被太阳晒得灼热一团,他踏在上面像没有知觉一般,一进门他就拉住一个小厮,问:“西西呢!西西呢!她人去哪了?说啊!”
小厮拉扯住自己的衣襟子,为难道:“三爷,我们也正找着呢!”
他放开他,站在百香楼大厅中间,环环绕绕寻寻觅觅去找脑海里前熟悉的人,庸脂俗粉,不是她!他松开手里失惊的女子,凡桃俗李,也不是她!他松开手里的人,抱着脑袋,蹲在地上,周围的人影重重,晃来晃去,他抬头看,哪里都是西西!
“西西!”他大叫!
“啪!”脸皮被大力贴向牙齿,他的耳朵嗡嗡作响,麻痹的感觉沿着右脸爬向脑袋。他伸了舌条,将打的变形了的脸慢慢顶回去,然后偏过头,模糊之间,看到周围的人对他指指点点,而他的正对面站着一个褐衣女子,手在微微颤抖,声音也是抖得,“三爷,你醒醒。”
他的头回正,好像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又好像从大梦初醒般,模糊又朦胧的盯着百香楼的牌匾,自言自语道:“西西走了,她不要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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