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夷光早就看到了外头站着的范蠡,长身而立。一身浅蓝深衣,头发宛成髻,用牛骨笄别着,玉树临风。
但她当做是没有看见,依旧上着自己的课。临到了下课,又过了个把时辰。散了学,施夷光收拾了学堂,然后这才关上门走出院子。
范蠡等在门外,纵然夏日的闷热让他早出了一层薄汗,却依旧没有丝毫生气。
“你每日都要来上课么?”他问。
“嗯。”施夷光应声,态度淡漠疏离。
范蠡看着她,抬着手摸了摸头上的汗,晒得发红的脸颊有些烫。他跟在施夷光后面走着。
施夷光走在前面,好一会儿没听到后面的声音。便站住了脚,转头看向他:“你来找我作何?”
范蠡跟着停住脚步,看着她。
“你喜不喜欢山里生活?”范蠡突然问道。
“怎么,你要带我去深山老林里隐居?”施夷光反问,说着,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勾起一抹讥讽。
这讥讽刺的范蠡生疼。他眼眶一红:“嗯,我辞官,带着你去山上隐居,听雨起,枕风眠。跟着清风绿水,向阳而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抛却世间烦恼忧纷。可好?”
施夷光转过身子,认真地看着说话的范蠡。
“你在说笑?”看着莫名其妙红了眼眶的范蠡。施夷光觉得奇怪,又矫情。
因为自己拒绝,所以格外认真?
所以前世她压根儿就不该对他百依百顺么。
范蠡看着施夷光,目光坚定:“若你答应,我便向大王辞官。”
施夷光看着范蠡,那认真的神色丝毫不掺杂一点儿算计和迟疑。她转过头,悠悠道:“真是犯贱。”
“犯贱?”范蠡听不懂这话。
施夷光没有回头,继续向前走去,嘴中道:“可惜了,就算是朝天背地的日子,我也不想跟你过。”
范蠡脚步一滞,看着面前女子的背影。感觉心像是被撕裂了一般。
“那你想要什么样的生活?”范蠡道。他抬起沉重的脚步,缓缓跟上。
“不管要什么样的生活,都不想有你。”施夷光道。
范蠡停住脚步,看着施夷光。垂在身旁的两只手发着抖。
听到身后没了声响。施夷光也跟着停下了脚步。她转头看着面色苍白如纸的范蠡,粲然一笑:“除非你当我男宠。”
范蠡看着施夷光的笑,美得惊心动魄。像是七月流火时节的艳阳,晃得他快要窒息。
“这样,你会愿意跟我一起么?”他听到自己沙哑的声音。
施夷光闻言,脸上的笑淡了淡。她看着范蠡,道:“是男宠呢。不是我愿不愿意跟你一起,而是我愿不愿意让你,跟着我。
当然,随时可抛弃。”施夷光又补充道。
范蠡定定地看着施夷光。好一会儿,看着她认真地道:“好。”
施夷光脸上的笑完全消失。她木木地看着范蠡,面无表情。见他笃定又认真的模样。一瞬间意兴阑珊。
她也是个贱人。抛弃她时,她爱得宁愿为他死。为她可以放弃一切,甚至放弃自己的信仰和道义以及尊严时。她又觉得索然无味了。
“哦,那我现在就抛弃你好了。”施夷光说道。转身离去。
男宠嘛,说了随时可以抛弃的。
范蠡呆滞在原地,看着施夷光毫不留恋离去的背影。从心口蔓延的疼痛让他全身发软,几乎不能呼吸。
旁边走出来一个年迈的老者,看着范蠡又是心疼,又是不解。
“你又何必这样呢?”文种语重心长地道。
他本是背着文种出来找西施的。
听到突然冒出来的文种的声音,范蠡没有转头,也没有惊讶。只静静地看着施夷光离去的背影。
“这是我欠她的。”他道。
第369章 游说
“欠她?”文种道:“救命的恩情么?可也不必作践自己至此啊。”文种心痛的劝诫。在他看来,十分不能理解,抛弃了道义和信仰,只为报答恩情。
不过是救命的恩情。
“于你而言,太多比命都重要的东西。又何至于为了一个救命的恩情,去抛弃这些比命还重要的东西呢?”文种苦口婆心的道:“少伯,你不该如此执拗而不明事理的。”
范蠡听着文种的话,丝毫不为所动。他摇了摇头,道:“少禽,你不懂。”
阳光下,女子的背影已经转了个弯消失。再不见踪迹。
“我欠她的,何止一条命呢。”范蠡喃喃。
文种听到范蠡的喃喃。不禁开口想要询问。只是范蠡已经抬起脚步向前而去。没有在多言。
文种看着范蠡大步离开的背影。那背影孤寂的好似独自盘桓山中百年的老树,带着无人知的寂寞,百年的孤独,和他看不懂的,沧桑?
为什么会有沧桑?
文种不知道。
在他看来,范少伯本是该是个意气风发,踌躇满志的年轻人。似是始于落水之后,他便总是会在范少伯身上看到这种无人可述的孤单,和难以言明的沧桑。
……
施夷光回到家里,施夷华正跪在屋檐下,双手高举端着一碗水。看着施夷光眼泪汪汪。
施母在灶房里做饭。
施夷光走到施冰儿紧闭的门口,将自己手里装满桑葚的荷叶放下。
她敲了敲屋门,屋中无人应声。施夷光也不在意,靠着门边,缓缓道:“今天我在学堂上课,有个小男孩问我那鹅能不能卖给他。他说他想吃鹅肉。”
说着,施夷光笑了笑。
“我突然想到以前,我也这么想吃季夫子的鹅肉来着。
说到季夫子,好久没看到他了呢。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儿,过得怎么样。不过那时候教我们的时候好像年纪就很大了呢。现在不知道会不会老的掉了满口牙。”
屋子里,施冰儿抱着膝盖坐在床边。撑着脑袋听着外头的声音。
女孩的声音好似山间凉泉,抚慰着她被火袭过的心灵。声音缓慢而轻悠。
施冰儿也不回应,只静静的听着她讲。她将下颚放在膝盖上,抱着膝盖听着她讲着村里的事,想象着她没有见到的村子是什么样的。
她的眼睛烧坏了一只。光靠着另一只眼,能看到的肯定没有她所说的那么好吧。
施冰儿听着外头的话。片刻之后外头响起伯母的声音。她唤着西施过去吃饭。
屋外很快安静下来。施冰儿看着紧闭的窗户,外头的阳光隔着窗户纸照进来依旧明亮晃眼。她没有去开门。
傍晚的时候,文种来了。
施夷光正在屋子里写着竹卷。听到施母招呼的声音,不由得抬头隔着窗户看着走进来的文种。
文种刚好看向施夷光的房屋,撑开的窗户里她正提着笔埋头写着什么。抬头看过来,两人目光正好相遇。
文种向着西施点了点头做礼。施夷光低下头去。
文种跟着施母进了院子,寒暄了一会儿,便起身道:“我找西施姑娘有些事,便不耽搁夫人了。”
施母自是不好阻拦,应声目送文种去了施夷光屋子里。
听到脚步声,施夷光停下笔。文种敲门走进屋子里时,施夷光已经卷着将才写着的竹卷。
文种站在旁边,看着施夷光,目光落在桌案上堆成小丘的竹卷,似是等着她开口。
施夷光好像压根没发现旁边还站了个人,慢条斯理地卷着手里的竹卷,一点儿不急。
“西施姑娘竟读这么多书。”文种此时是真的惊讶了。
施夷光放好手里的竹卷,道:“文大夫直接说来意罢。”
文种看着开门见山的施夷光,走到她旁边坐下。指了指旁边的竹卷:“我可否一阅?”
“不可。”施夷光端正地坐着,看着他道。
文种收回手,也不恼怒。只道:“今日前来,是有一事相求与姑娘。”
施夷光缓缓地点点头:“嗯。替范大夫来求亲么?”
“求亲?”文种怔愣之后很快反应过来。
“姑娘误了。并不是为此而来。”文种道:“是为了越国而来。”看着施夷光直截了当的样子,文种也不再拐弯抹角。
“越国啊。”施夷光撩了撩头发:“但是跟我有何关系呢?”
文种哑然,看着施夷光满眼不在乎的模样,一时之间不知道要怎么去接话。无情也好,失礼也罢。只要有本事胜任他们的嘱托,就够了。
可若是完全不在乎国家前途的女子,又怎么能为了国家死心塌地心甘情愿的去完成任务呢?
文种压根没想过这个面前的女子会是这样。哪个子民不爱自己的国呢。
“西施姑娘是越国人,在越国出生,在越国长大。为何会说出无关这样的话呢?”文种反问。
施夷光道:“所以我才问你,有什么关系呢?”
文种一噎。
她都是这样说话的吗。
施夷光看着文种,心中将那些话默念。
越国败于吴,大王尝奴事。今国运凋敝,若望兴复。举国之力皆为向之。姑娘乃越女,国命系于汝身。为家为国,望莫推卸。
饶是自认为气量尚好的文种也有些心乱。他呼了一口气,稳住心态,组织好措辞,对着施夷光道:“越国败于吴,大王尝奴事。今国运凋敝,若望兴复。举国之力皆为向之。姑娘乃越女,国命系于汝身。为家为国,望莫推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