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地上铺了大红毡毯,可杯子还是摔掉了耳朵,葛参谋捡了起来,道:“大人息怒。”
柳传谋看到自己平日最爱的被子摔成了这样,又是心疼,又是生气,道:“还有你,乱出什么主意?”
葛参谋道:“大人又没有对新音社做什么?只是仰慕商班主的盛名而已,至于那些个文人,是大人手下的人不懂事,现在也已经重重的责罚了,我看大人还是先停下,把那些个文人们请了过来,当着面打岂不是好?”
柳传谋竖着眉毛寻思了一会儿,才道:“也只有这样了。”想了想又道:“不行,我还是绑着这几个带到西山城去打吧,此处布置甚多,那些人虽然喜好游山玩水不务正业,恐怕也不乏聪明人,万一生疑,对大事有误。”
葛参谋急忙道:“大人思虑的极是,比属下周全多了。”
柳传谋“哼”了一声,道:“若是平波在此,怎么会有此波澜。”
“少将军身负重任,帮大人筹谋大事,这里的些许小事,哪能烦劳他,大人出面责罚一下手下也就是了,剩下的属下来安抚便是。”
商雪袖改路向东,慢慢的便也没有那么好走,路也越发残破,好不容易才到了江边的名叫樊江村的地方,匆匆雇了船南下,沿江所见巨石嶙峋,夜里尤其森然可怕。
她想到了那天,小岳师父恭喜她终于可以不被权贵逼迫,自己还悲喜交加了好一会儿,可现在再一看,只能逼迫一个商雪袖的算不得什么权贵,如手握重兵的柳传谋,如宫内的那些贵人,转瞬间就可以把一个新音社踩在脚下化为齑粉——她看着夜色中仿佛要压将下来的张牙舞爪的石山黑影,那是无人可以抵御的绝对权力。
新音社的伶人们鲜少经历这样的事情,一路上猜测和抱怨也是不少,商雪袖并不做声,班主要做什么,只要不损失他们的利益,他们也就无从反对,她也无需事事解释。
一行人坐了一夜的船,细细打听,知道已经接近了南郡地界,才又上了岸,沿途又经过延波、延庆、富昌等十数大城小镇,无不早已经是繁花似锦,春色如海。这些城镇,只要新音社贴戏都是爆满,谁不知道这是第一个唱明剧的班子?更让商雪袖等人惊喜的是,一路之上也曾遇到过南来北往的客旅,闲聊之下,“明剧”之名,早在半年前便已经在霍都有了名气,并向更南边扩散了。
商雪袖斜靠在车厢里的垫子上,忽的放下了书,道:“青环,会不会是那场****戏啊?”
青环正在补衣服,茫然的抬头道:“什么啊?****戏怎么了?”
商雪袖笑了一下,没有再说话。
她看着窗外,日复一日的这样的路,两边是已经逐渐随着春风繁茂起来的树林,阳光穿透了树林,丝丝缕缕的照在脸上,从上京传回霍都,哪有那么快呀。她总觉得,是那场****戏将明剧的名声带到了东南。
青环则继续低下头干活儿,姑娘总是这样,突然说一句什么莫名其妙的话,真要细问,又不说了。
再往南行,便到了一个叫朱镇的地方,别看名字不起眼,却极是繁华热闹,众人进了镇,满街上的商铺倒有八成都挂着朱记。
麻子六他们都下了车,逛逛街走动一下,活动筋骨,看着满街的小铺子,笑道:“这家姓朱的生意做的好大啊,满街都是自家生意,连镇子都姓了他家的。”
商雪袖笑道:“这回麻叔可错了,这里面可不是一家的生意,这地方叫朱镇,因为里面大部分的人家都姓朱。原本叫朱家庄来着,后来不知道怎么的,慢慢就变成了一个小镇子了。”
麻叔道:“你倒熟悉,怎么你以前来过这儿?”
商雪袖笑了笑,这地方,她自然是知道的。
一群人找了地方安置下来,管头儿现在也大部分时间不自己做事情了,都是交待檀板儿去做,他已经很熟练了。这会都忙的差不多了,得了空的檀板儿跑到商雪袖门前,叩门道:“青环、青环?”
青环开了门,见是他,以为是安排上出了什么事儿,道:“怎么是你,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事儿啊!”檀板儿摸了摸头道:“这地方怪热闹的,你跟姑娘说说,和我一起去逛逛呗。”
青环“呸”了一声道:“哪个和你一起去逛?”
檀板儿脸上没有露出不高兴的神情,“哦”了一声,道:“那你要我带什么给你吗?”
“我什么都不缺,什么都不要。”青环冷冰冰的说,过了一会儿自己也绷不住了,笑道:“你自己去耍子吧,姑娘说有事,吃过了中饭就出去了,还不让人跟着,我得在屋里等她,不然万一姑娘回来了,吃没得吃,喝没得喝的。”
“行啦行啦。”檀板儿点点道:“那我自己去了,姑娘总是最要紧的。”
第101章 消散的往事
这时候的商雪袖站在树下,远远望着一处戏台,帷帽下的脸上露出悲喜交加的神情。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那么平静的雇了马车,让马车把自己拉到这里来的。
那戏台已经斑驳不堪,隐隐约约有一侧的柱子上露出“庆丰收”三个大字,戏台后面甚至没有一块幕布,更不要说“出将”、“入相”的帘子了,后面只有残破崩坏的土墙露出了红砖的颜色,若仔细辨认,上面曾经用颜色鲜亮的颜料绘制过威风极了的神仙图——只是神仙早已都模糊了。
那戏台下面也没有桌椅,这不过是村子里的社戏台子而已,像这样的戏台子天下不知道有多少,可是商雪袖的记忆里只有这一处。
那上面居然还有个极不成规模的草台班子在唱大戏。
戏台下面的农夫走卒密密麻麻的站了一地,他们的旁边又挤着若干农妇,在那里用粗糙的声音评说着戏中人物。
哦,还有那些小孩子们,他们并不关注台上在唱什么,只围绕着做小生意的货郎嬉闹着买糖吃——就像记忆里那个秀儿和柱儿一样。
九年前的秀儿,曾经也是绕着戏台玩耍、只要吃饱了就不知道忧愁的一个小姑娘。
那时候的她,从来没想到过有一天会和戏台结下不解之缘——可是,她失去了那么多,那么多。
是啊,她早已忘记了柱儿的面貌,甚至几乎也忘记了柱儿的名字,她站在树下,不知不觉的伸出手,好像柱儿就在她身边,她拍拍那一小团圆圆脸上面的柔软头发,给他买糖吃,让他在树下乖乖的玩,不要动,等戏散了便回家找爹和娘。
商雪袖就站在树下,甚至都不敢回头,在戏台正对着的那边,就是小商河。
在胡爹去了的那一年里,她听了胡爹临终前嘱咐她的话,回到了这里。那时候的她,到处打听、到处问着,而现在,她连往后看的勇气都没有。
小商河的那一侧早已换了模样。
她觉得脸上有些紧紧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了风,吹干了她脸上的泪水,她就用手掩了面,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又缓缓的呼了出来。
一切有关过去的东西,都已经丢失了。
一阵似曾相识的曲调传了过来,商雪袖眨了眨略有些难受的眼睛,才注意到这戏台子上竟然在演《琵琶记》的一折,还是明剧!声腔并不很地道,有几个地方还唱错了,技艺也不精湛。虽然也仿着新音社做了水袖,只是不知道那水袖是什么布料,甩起来一点儿也不流畅,反倒有些像抹布。
即使这样,也激起了台下一阵阵的轰然叫好。
唱的声音几乎被叫好声掩盖,一丝丝的传入商雪袖的耳中,她觉得是那么动听,明剧啊,就如春天漫山遍野的春花,随着春风过处,由南到北的开了一路。
一直到了傍晚时分,商雪袖才回到了住所,这把青环给急坏了,端了晚饭,嘴里还不停的数落:“姑娘以后去哪得叫人跟着啊,万一出点什么事可怎么办,您这心也太大了,怎么就敢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瞎走?”
商雪袖微笑着听着,她的心其实不大,能装下的除了明剧,只有一点点地方装着往事;这里也并非人生地不熟,或者说很早以前,她是熟的,可现在,却真的是陌生了。
吃过了晚饭,商雪袖将管头儿请了过来,道:“打听一下,此处可有戏馆儿,在这里演两天吧。”
管头儿为难道:“这地方……太小了些。”
商雪袖道:“不妨事,我也没打算让角儿们亲自登台,小地方正好让孩子们练练手,座儿钱都可以商量。”
管头儿这才同意了,道:“这样也好。好些个角儿都是七、八岁就登台,有些天赋好的,到了九、十岁上就能红了。”
“是啊。”商雪袖有些惆怅道:“您说的没错。”
朱镇也难得有什么像样的戏班子来演出,也没有像样的戏馆,只在镇子中心有个露天戏台子,没人管理。
以往都是来了班子,在台上演,然后敲着锣收钱的,反正不是角儿们自己下场,管头儿倒觉得没什么不好。
这些孩子一开始起点就在新音社,一个不小心,就容易高傲起来,这可是不得了的大毛病,在这里练练手,也好让他们体会体会普通戏班子的难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