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忽的传来三更的报时声,商秀儿也吓了一跳,竟然就这么晚了,她可不想像萧六爷那样熬夜,便让青玉、青环伺候着躺下了。
可是她怎么睡得着呢?该什么样的动作,才配得上这样的唱腔?戏本子的前面,她没有全看,可是也知道萧六爷都对做戏上面写了备注,唯独到了孙尚香这个角色,却什么都没写,商秀儿睡眼惺忪,迷迷糊糊中想着,这八成又是萧六爷在故意考她吧。
想到这个“考”字,商秀儿突然就清醒了,眼睛瞪得老大的望着帐子顶。
她这一半天,都在做什么啊?
为什么会把萧六爷最后交待给她的那句话完全忘在了脑后?
她是“班主”!不是把自己的那一块儿学会演好就行了的一个普通伶人!她把前面跳过去真是大错特错!
商秀儿刷的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倒是把旁边陪夜的青环吓了一跳,道:“姑娘,你魇着了?”
商秀儿摇摇头道:“青环,我记得昨天六爷给我们莺园一个小厮的?”
青环点点头道:“嗯,因为姑娘今后与外宅间要时常走动,有个小厮方便些,我记得叫……叫檀板儿。”说完又噗嗤的乐了,道:“六爷身边的小厮能凑齐一套班子了。”
商秀儿也笑了,道:“要你去得罪人了,去看他睡了没,没睡的话,让他早上早点过来,我有话要让他传到外宅去。”
青环麻利的穿了衣服,道:“这有什么得罪的,本来我们就是给姑娘使的。”说罢下了榻拿着灯笼出去了,过了一会儿,才哆里哆嗦的进来,将灯挂好,又在熏笼旁暖和了一会儿,才上了榻,道:“已经说得了。”
商秀儿才放心的松了口气,又自觉得似乎避开了萧六爷专门设给她的一个陷阱,这一夜倒是睡得异常香甜。
第二天的一大早,檀板儿已经候在了外宅里,管头儿看人到的差不多了,才道:“小哥儿有什么话说?”
檀板儿看着眼前这一大片人,先咽了咽唾沫,才开了口,道:“商班主有话说。”
他听着面前众人的嗡嗡声,脸有些发红,继续硬着头皮道:“明剧的第一部 戏本子想必各位乐师和同行都拿到了,给各位三天的时间,通读戏本,三天后,班主会按场次找人对戏。”
让檀板儿去传话其实是很冒险的。
但是商秀儿心想,若是只是交待这样一件事情,就要作为班主的自己去亲力亲为,那一开始便落在了低处。所以即便最初会被这套班底的人抵触,也要直中取,却不能曲中求,一旦自己曲意迎合了,恐怕挽回对方的尊重就更难。
檀板儿传了话,便急忙离开了。
他只是传话的,众人自然不能拿他怎么样,他一离开,屋里反而没了嗡嗡议论声,气氛沉寂下来,煞是憋闷人。
大多数人自持身份,并不肯高声非议,但是从众人的表情上看,却多有不满之意。
一个脆生生的声音打破了寂静,是花旦小玉桃,她才十二、三岁出头的年纪,是和她亲哥哥李玉峰一起被萧六爷聘到萧园来的,因年纪小,又活泼伶俐,人也漂亮俏丽,和班子里的各位叔叔伯伯处的很熟。
她伸出纤纤玉指指向了自己个儿道:“各位前辈,哥哥姐姐们,这出戏呀,没有我什么戏份,所以我就斗胆先开口了。这位商……班主,大家可知道是什么来历吗?”
李玉峰急了,道:“小小年纪,这有你什么说话的份儿?”
班子里的丑角儿麻子六不疾不徐的道:“玉峰啊,你别拦你妹妹,她问的对,我们谁知道这位商姑娘的来历吗?”
见没人应声,麻子六道:“看来大家都不太清楚,可见是个没名没号的女伶,恐怕名声还不如小玉桃响亮!这么个不知几斤几两的人物,在我面前自称班主,我不服。”
李玉峰瞪了小玉桃一眼,小玉桃却冲他一吐舌头,并不怕他。
李玉峰无奈道:“虽然我们不清楚这位商姑娘的来历,但大家伙总应该相信萧六爷的眼光才对。”
“六爷的眼光自然是准的。”唱净的江里鸿有了些岁数,说起话来也审慎得多,他皱了皱眉,道:“但这位商姑娘,可是内宅那边过来的。”
这话音一落,大家一起没了动静,想到这几年被萧六爷聚在了一处,原本是想共同做一番事业,不曾想过也很有可能是陪着萧六爷的内眷玩票,心里要说没想法那是假的。
小生柳摇金捅了捅旁边的五盏灯道:“五哥,你不是总去梁师父那儿吗?这位商姑娘怎么样啊?”
五盏灯跳到旁边,道:“干嘛问我?我每次去都只是和师父打对手,不曾关注过。哎,我得去练功了,不然我师父饶不了我,有话你们问顾师父他们,他们知道!”说完竟急急忙忙的跑了。
比起颇有意见的伶人,乐队师傅这边相对平静的多。
顾菊生看到众人的眼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点点头道:“大概一两年前,我们乐队班子为这位商姑娘伴奏过,当时六爷要试她的戏。挑了四折,一出《游园》,一出《鸳鸯剑》,一出《挂画》,再一出《盗草》,算是有文有武。你们也知道,六爷眼光挑剔,商姑娘上的这四出戏,只在六爷面前演了两出半。”
他这样说,其实算是抬举了商秀儿,众人听到“两出半”,也知道对于萧六爷这样的看客,份量其实不轻了。
第47章 身为班主
顾菊生又道:“各位得了六爷青眼,当初也立了约,就也应该知道自己份内应该做的事。推行新制的明剧有位打头的人物,六爷早先就说过必定给大家伙这么一个人。人给出来了,各位先别忙着不认。这《龙凤呈祥》是六爷新改的戏,我们可是早就拿在手里了,制曲的时候我更是一直在旁边陪同,既然商班主敢说三天的时间,我劝大家伙儿别懈怠了,万一到时候一对戏,反而不如只看了三天的小姑娘,丢脸的可就变成我们自己个儿了!”
他是班子里说话颇有份量的人物,这样一番合情在理的话,即便众人有所不满,也需得给他三分颜面,倒也配合的各自散去。
管头儿一直在旁边看着,他见过不少班子的班主,有些脾气的无一不是响当当的名角儿,对于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商姑娘敢这般对待班子里的伶人,倒也有些吃惊。然而更让他吃惊的是,以顾菊生的资历,竟然话语中带了对这位姑娘的维护。
顾菊生瞥了他一眼,并不曾解释什么。
他虽是鼓师,却极爱制曲,和萧迁所谓一拍即合,因而对集创明剧的诸多事情也颇有了解——比如,像萧迁养着的这批伶人。
他其实不太赞同萧迁早早的就把人拢到一起,因为以萧迁的名头,难免会让这些人多出自傲之心,但为了推行明剧,一个可靠的班底是必须的,比起核心人物与班底的磨合,班底里面各行当人选的磨合更为重要!
为这位商姑娘配置的这套班底,且不说行当、各色龙套有多齐全,单就伶人名气的选择上就看出了萧六爷的慎重来。
这里没有一个庆佑八绝中的人物,再次一些的,如京霍五生五旦这样名气的人物,也是没有的!
班底的挑选,第一看名气,绝不能太响,否则商秀儿难以压制;第二,这些人的名气不能差距过大,否则内里自己就闹起来了,班主难以制衡;第三才看天赋!萧六爷若是有十分看重这套班底,便有百分看重这位推行明剧的核心人物——商秀儿!
再看看为商秀儿这将近两年请的师父,以及萧六爷无意中表露出来的态度,顾菊生便知道,萧六爷对商秀儿其实是满意的——然而能得到他的肯定该有多难?可见今日的商秀儿早已非当日在观音台试戏的那个商秀儿了!
他内心沉吟着:若班子里的人还以为进了萧园,便自大起来,那么三天以后,不知道天高地厚要出丑的人恐怕就是他们了。
这时候檀板儿早已回了莺园,站在商秀儿面前,磕磕巴巴的回着他的第一趟差事。
商秀儿正在书案前,见他这么紧张,也有些好笑,说道:“话传的不错。你多大了?”
檀板儿红了脸道:“回……回姑娘,不,班主,我十五了。”
商秀儿道:“年纪不大啊。你怎么也叫我班主?”
檀板儿又道:“六爷让我这么叫,说以后我跟着班子走,所以要喊你班主。”
商秀儿心里觉得喜滋滋的,檀板儿是第一个喊她“班主”的,点点头道:“不错,你下去吧。青环那里有热茶,你去讨一口吃。”
檀板儿出去了,商秀儿也没时间计较他回禀的那帮子同行面色不善的话,她只有三天时间,实在不够用。
萧六爷挑的这出戏实在太妙了,且不说出场人物众多、行当齐全、文武戏齐备,就是唱段——商秀儿扫了一眼她整理出来的曲腔定式,已经有十来种之多了,也因人物心情、遇事不同而极其繁复和贴切。
商秀儿撂下了笔,这部戏,必定是萧六爷的心血之作。既然这样,她就更不可等闲视之,她也做不到等闲视之,在她细细读了每一小折以后,这两年来所学所看,几位师父教授之余的戏里闲谈,萧六爷那严苛的发问,每个月的苦思琢磨,竟不由自主的如潮水般涌入脑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