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我不用你回答,你只需自己好好想想就是。”
商雪袖坐在屏风之后,抿了一口水,她不知道为什么徐碧箫这般隆重的弄了隔屏,一副听自己垂帘训教的模样。
她扫过雕工异常精致的屏风,上面刻了八组人物组图,每个人物动作形态俱是惟妙惟肖,就连饮中八仙那组里人物所举酒杯上的纹路也清晰可辨,雕刻的一丝不苟,就算是她在萧园,也鲜少见到这样的物件儿。
商雪袖能感到徐碧箫庄重求教的心思,清了清嗓子,道:“接着我们就说说这几出戏吧。先说总的,我近些年鲜少看戏,看你的戏,我猜测,你是否常挂悲剧的戏出来?”
徐碧箫点点头,又惊觉商雪袖看不见自己点头,便应了一声,道:“我的声腔,原本也适合悲剧。”
商雪袖道:“的确如此,你声腔宛转幽咽,如泣如诉,但是,你却被局限于此了。要知道,就算是《春闺梦》里,也有欣喜缠绵的唱腔,你却一个劲儿的往哀怨上面靠,便过犹不及了那是一场春梦,若只是抱怨,美感何在?”
她的声音带了些绵软的劝导:“以我看来,除了悲剧,你应多习学明媚、喜气的声腔而化为己用。你的嗓子,原本是你的特色,但却不应该成为你的障碍。”
她娓娓道来,并不知道外面除了徐碧箫,还有一个文大学士坐在那里。
这一番谈话直到了黄昏时候还未结束。
花平已经掌了灯,又听商雪袖仍在里面讲着,已然从唱腔讲到了对戏的理解,现在则是在讲身段。
他心中不禁也赞叹起来,这样尽心尽力、全无藏私的人,当真不多见了。
徐碧箫这一生,能遇到商雪袖商班主,真的是他的莫大的造化!
“你的班子搭的好,能合了你的身高,但你不应以身高为短处。
“我以前见你做戏时还不太显著,前三日的戏,反倒有些束手束脚。有几次还刻意的含着胸,类如鹌鹑,矮了身盘儿,类如河鱼,这实在没有必要。
“身为你这个档次的伶人,戏中每一个细小的改动都应有出处、有缘由,而不能由着自己性子来。
“别以为别人看不出来,梨园行里的行家里手多得是,就是戏迷里面也有人慧眼如炬。上面这些毛病,若不时时提醒自己,以后会成为你的死穴。”
商雪袖想的长远,她道:“你现在身份不同,再以后,若是想将你这一脉发扬光大,你也一定会收徒授艺,那时候你的每一出戏,都有弟子习学。且不论这些,就当下,其他戏班子私淑你的戏演了的更是不计其数,若是把这些坏毛病也一并儿学了去,到时候是他们学的不像呢?还是你自身有瑕疵呢?”
她听外面沉默良久也没有动静,心知徐碧箫听了进去,只是领悟却难,便笑道:“今日说的多,就到这儿吧。原本学艺也并非一蹴而就的事,仍需不断摸索磨练,就算是我,也仍在路上……距离离京,也还有些时日,你可随时找我。”
徐碧箫这才应了一声“是”,便让花平先请了文又卿先去歇息,这才从屏风后请了商雪袖出来。
商雪袖看他满脸惭色,只微笑道:“我这就回去了,后天春茂社在荣升开锣,我挂老生头牌。”
“我一定去捧场!”
徐碧箫想了想又转身正色对商雪袖一揖道:“今晚受益匪浅。”
第412章 重温黄粱梦
徐碧箫还有话留在了心里没有讲出来。
他曾以商雪袖为目标,心想总有一天他的秋声社会超越新音社,他也会超越商雪袖。
他甚至以为自己已经实现了这个目标,而经过今天下午这一番训教,他才明白过来:他固然前行了,商雪袖也并非裹足不前。若是她的嗓子没有坏,他,仍是不及她的。
商雪袖看出他的凝重,不由得抿嘴笑道:“你今得我指点,我也算你半师吧!燕春来虽然和你没法比,但她也是我费了心思教出来的正儿八经的徒弟,以后你可得多提携这个师妹。”
徐碧箫便轻嗤了一声,看着笼着一圈儿朦胧光晕的月亮,别别扭扭的道:“我和你前后成名,才是同辈人。燕春来是我哪门子师妹,她只能算是晚辈!”
夜风虽寒,商雪袖心中微暖,知道徐碧箫性子如此,也不和他理论,只默默前行。
徐碧箫将商雪袖送出了门,交代花平务必亲自送商雪袖到荣升戏馆,才回了屋子,对着文又卿施礼道:“下午怠慢大人了。”
文又卿摆摆手道:“古人云,朝闻道,夕死可矣。今天就算是老朽也涨了一番见识。于你而言,更是字字珠玑、有醍醐灌顶之感吧?你原该心无旁骛、听人授业,于我而言,这不算怠慢。”
烛光微闪,文又卿嘴角皱纹几次紧紧松松,良久才道:“这位屏后之人,可是萧六爷?”
徐碧箫惊愕道:“文大人怎么会这样想?”
文又卿笑了笑,道:“你无需紧张,就算是萧迁无旨回京,我也只当看不见就是。”
他捻须喟叹了一声,道:“我当年,曾经有幸听过萧迁给人说过一场戏,当真是精彩万分!”
徐碧箫苦笑道:“不是我欺瞒大人,屏后之人,实在不是萧六爷……您之前问在雅间那位既不叫好、又不打赏的女子是何人,她就是这位屏后赐教于我的人。”
话音一落,文又卿顿时摇头,道:“不可能,那怎么可能是女子声音?”
“她……原本也是伶人,只是倒仓了。”徐碧箫只得如此解释道,他只怕文又卿对商雪袖起了刨根问底的兴致,急忙道:“天色已晚,文大人枯坐一个下午,晚上我做东,请一定再勿推辞了!”
饶是如此,文又卿却只是难以想象,也难以相信!
这女子说戏的风范,实在太像萧迁!
春茂社进了上京,直接坐馆荣升戏楼,隔三差五挂了燕春来的戏,上座儿自然是不差的,但也没有那么好到天天满坑满谷的程度。
皆因上京这段时间机会多,可来抢饭碗的戏班子也贼多,一时间上京的看客们口味也被惯的极刁。
但楚建辞心中明白,这已经很不错了!
春茂社只因来了一个商雪袖,便从比草台班子略好的不入流的小戏班子,跻身中流……甚至上流戏班子!
荣升戏楼是什么地方?在以前,他想都不敢想!可现如今,就算是上座儿没那么满,可荣升的老板竟然一句闲话都没有,甚至还主动来说了几次,请他们安心的留在荣升坐馆,价钱什么的都好说!
他心里边儿隐隐有些明白,这大抵是因为“商雪袖”这个名字。
燕春来的声腔、身段固然酷肖昔日的商雪袖,可最引人关注的却是迄今为止还没露面的“老生”商雪袖。
而就在现在,商雪袖拿了戏本子过来,同戏本子一道拿来的还有她的名牌。
她神色平静,眼睛微微弯着,仿佛在说的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可楚建辞却兴奋的抑制不住自己声音里的颤抖:“这是,您这是要挂牌了?”
“嗯。”商雪袖双手递过了戏本子,道:“我以春茂社为家,不敢藏私,所以还请班中的大家同心戮力,演好这一出戏。”
楚建辞瞄了一眼书皮,有些吃惊,讷讷的道:“这戏……能演么?”
“怎么不能演呢?”商雪袖笑起来。
她知道楚建辞在担忧什么,她道:“邬奇弦为人自负,自信这出《梦黄粱》天下没有人能演得过他,所以这出戏他从不保密,有的时候还常常写了戏本子出来送与临时挂的班子。”
商雪袖有些怀念的笑了起来:“若他真的跑过来骂我,我还求之不得呢!”
在和春茂社的人合练过一次这场戏以后,商雪袖便不再参与排演了。
上演的那一整天里,她都一个人关在屋内。
屋内没有燃着火盆,商雪袖只是坐在窗前,头搭在椅背上,眼睛闭着,只有睫毛微动。
日光微暖,让这屋子里也有了些许暖意,更映照她面白如玉,丰润的唇色淡如雪中梅心,扶着椅子把手的双手上甚至可见玉色下微青的浅浅筋脉。
商雪袖知道这样的一出戏,实是讨巧了。
邬奇弦携着梅哥儿归隐以后,再无人能演出他那个味道。
世人都说邬奇弦去后《梦黄粱》成了生行绝响,却不知道,这出南腔的《梦黄粱》,商雪袖和邬奇弦曾经联手改制,就在明剧的版本几近完成之时,邬奇弦告辞离社而去。
而后商雪袖的人生也几经风浪,也终于在寻常的不能再寻常的冷宫岁月的某一日中,突然就切身的领悟了何以邬奇弦能唱的那么好、演的那么好。
那是远比在萧园看到那幅画之时更深切、更刻骨的领悟。
她那时常常想,若非邬奇弦能坦然而对,甚至还有种大梦先觉的了悟,又怎能演出那样一种转而一切成空的戏谑?
更让她感慨的是,云端跌落的邬奇弦,最终有她成全。
可曾经拥有的甜,刹那全都变成难以下咽的苦与毒,那个她,谁来成全?
她演过上百出的戏,戏中百种滋味,竟然在那么短暂的时日一一尝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