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这些人都说完了,连泽虞才开口道:“人在哪?”
天已经落了雪,站在都守府前院的快被冻成冰棍儿的众官员终于看到大厅的门开了,还来不及看清楚面容,打头出来的那个就已经拿过马鞭,带着十几个人上了马,如同旋风一般疾驰而出。
湿气沉沉且充满了霉味儿的柳府地牢里挤满了人,一般西都犯了事儿的人都会直接看押在都守府,这边的地牢可不是寻常人能来得的,都是柳传谋心里极要紧的、或不好放到明面儿上的人才关在此处。
只是最近哗变增多,都守府那边竟然已经装满了,只好又把新音社装到这儿来。
两个守在商雪袖身边一起被关了进来的护卫生怕会有什么刻意的刁难——这地牢里的阴私手段,尤其是对女囚的,实在是说不出口。
二人紧紧的一左一右夹在商雪袖身边,但压根就没有人有心思为难他们,只一股脑的把他们推进了牢房,锁上了以后人就走了,这二三十个人聚在一处,可想而知有多么拥挤。
据说人和人抱成团可以取暖,可这牢房里哪怕有这么多人抱团儿挤在一处,寒冷和潮湿还是一阵阵的袭来。
最开始的时候,因没有人看管,众人还能强做镇定。
荀五梅算是豁达之人,尤其是因为他和新音社又不是一起的,被交代下来关到另一间里面,竟然在其中发现了之前被带走的朋友,干脆席地而坐,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起来。
旁人默默的听着,慢慢就从这对话里听出不对劲儿来。
可能因为大厦将倾的缘故,看守这座地牢的人,时而来,时而不来。
一天也不来送饭的时候也是有的,而且已经入了冬,这里别说被褥,连把稻草都没有。
真的这么过个两三天,说不定要死人的。
大家伙儿这才慢慢的恐慌起来。
小玉桃干脆依偎在李玉峰身边儿哭了起来,原本他们就是刚演完了戏被抓了起来,大部分人都还没卸妆呢,身上穿着戏服,这一会儿她哭的涕泪交加,脸上黑一团红一团,可怜之极。
商雪袖若说这一刻一点儿也不后悔是不可能的。
新音社的人愿意陪她走这一遭,可那张脱籍的文书,总要有命在才有用。
她现在庆幸的是两位岳师父还在外面,应该断不至于让他们这群人无声无息的关在这里吧。
商雪袖看着不远处露出一角的窗户,清冷的夜色透了进来,她眨了眨眼,觉得自己是不是看错了,映衬着那一束月光,仿佛有些星星点点的东西……下雪了?
她怔怔的看着外面,不知不觉,就从秋末到了寒冬……这是她在西都见到的第一场雪。
她曾经想过如果太子殿下受降,一定会从西都最宽阔的那条街道御马而入。
她到时候也要去看,霍都那次,百姓们都说,马上的殿下尤其英武不凡。
想到这里,商雪袖用力的眨了眨眼睛,她现在是大家伙儿的主心骨,即便道歉无济于事,可总不能自己也像小玉桃那样哭起来啊。
商雪袖转了头,道:“别哭了,也别出声。我们现在身在柳府,最好让柳家的人忘记还有我们这批人才好。”
即便有的人心中颇有怨尤,可到底还是听了商雪袖的话。
不知不觉,就到了深夜,在这死一般的寂静里,一点点的声响都显得那么刺耳。
商雪袖紧张的站了起来,外面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仿佛踩在人心上,她的手不由得紧紧的交握在一起,她担心是城破那一刻,柳家会不管不顾的玉石俱焚。
那不是一个两个人的脚步声,若只是看牢房的,不会有那么多人。
不远处传来了打开门上锁链的声音,所有人都是有惊又怕,甚至有的人看着商雪袖的目光不由得带了埋怨和几丝恨意。
商雪袖无法坦然面对,只得转身走近了牢门口,向外直直的看着——若真的遇到最糟糕的情况,不知道她如果拼命哀求,会不会让对方只要她一个人的性命就好,放过旁人。
那是一群士兵模样的人,一个个身躯高大威武,进来的一瞬间就将那扇小小的能透进来月光的小窗子挡住,瞬间那一群人仿佛陷入了黑暗中,看不清楚面容。
从那群人身侧钻了一个小个头出来,正是方才将他们关进来的那个狱卒,他快步走了过来,极麻利的将牢门打了开来。
事到临头,商雪袖才知道原先设想的种种,内心说了几百遍的“不要怕”,都是没有用的。
她的脸瞬间像变得像雪那样白,嘴唇发着颤,却不知为何说不出来一句话,浑身只是益发觉得冰冷,身后人声嗡嗡,是啜泣还是低语,她怎样也听不清,就连眼神似乎也无法聚到一处,只觉得那催命般的黑乎乎的身影越来越近,心中慌乱无比,最终却只能将手紧紧的抓着前面冰冷的柱子。
可是,只下一刻,她便被温暖包围。
商雪袖闭上眼,又睁开了眼睛,仍是一片黑暗,但她清清楚楚的知道,这并不是一场梦幻,她的手终于缓缓的从铁栏杆上松开,瞬间一只宽大而充满了热意的手掌将她的手包了起来。
第176章 逢生
商雪袖忽然的放弃了全身紧绷的那种抵抗,安心的依偎于由这件大氅围起来的黑暗。
那声音她应该是陌生的,可却又那么熟悉。
他说:“不要怕。”
太子那么高,步伐一定是有力的、大步的。可他却小心翼翼的走着,他的臂膀环抱着她,生怕走快了会丢失保护在怀中的珍宝一般。
商雪袖在斗篷中低着头,眼中的眼泪先是一滴滴的落下来,然后就是一串串,怎样都无法抑制。
连泽虞的嘴紧紧的抿着,神情看上去仍然是那么冷漠,只是眼神不再冷冽如冰,反而露出了难得的温柔。
这一路沉默,无论是连泽虞带的十几个护卫,还是被释放出来的一群人,没有一个人敢出声,一直到了柳府门口,连泽虞才停了下来,正要拉开斗篷,却见商雪袖紧紧的把斗篷裹在了头上,连脸都没有露出来,声音颤抖却强做镇定的道:“殿下,小伶此刻容貌不雅,不便见驾……”
连泽虞不禁心痛起来。
商雪袖是叫人从戏台上带走的,方才他在地牢里,看到的就是还未卸妆的她,一双原本极富神采的大眼睛,正直呆呆的充满惊恐的看着来人——她给他的感觉,是在台上的风光无两、光华四射的名伶商雪袖,是台下清水芙蓉、稳重自持、颇有风范的商班主,又何曾看过这样的她?
连泽虞身上散发出阵阵的寒意,整个人如同一把散发着杀意的长剑一般。
旁边的护卫已经习以为常,只互相看了一眼,可刚被他们放出来的新音社一行人却觉得气氛骇然,就连邬奇弦都往后退了一步。
商雪袖感觉到四周的冷意和静默,这才将脸露了出来。
连泽虞看她因为哭过,双眼已经成了两个又大又黑的圈儿,还有两道黑乎乎的水痕沿着大概只有他巴掌大的脸上划过,脸上便露出了忍俊不禁的笑意,将大氅解了下来,又将商雪袖包了一圈儿,躬身凑在商雪袖耳边道:“现在你最狼狈的模样我也看过了。”
商雪袖本想将头脸再盖住,她现在一定是和小玉桃差不多模样了,可想到心心念念想瞧一眼的殿下就在眼前,她又有些舍不得。
连泽虞看到她糊成一团的妆容上,一堆黑白分明如同水洗过一般的大眼睛看着自己,那带着依赖和爱慕的目光甚至是有些贪婪的,不禁心中微酸,不知怎地就将语气放的极轻柔和软,那揽在商雪袖身上的手臂轻轻的往自己这处带了带,轻声道:“你若仍是害怕,就跟着我一起吧。”
商雪袖有些慌了起来,略向后挣了挣,却离不开连泽虞的环抱,便十分窘然的低头道:“不了。谢……谢谢殿下搭救。我带新音社回住处就好。”她有些忙乱的向左右看着,眼神不敢再看着连泽虞,道:“不然我师父会担心。”
连泽虞微笑着放开了手臂,直了身子道:“既然如此,孤派人护送你们回去。”
早有兵士过来待命,那两个之前护着商雪袖的守卫也在其中,连泽虞便吩咐道:“你们听商班主的话行事,不可怠慢。”又向商雪袖等人道:“西都破城,新音社有大功劳,抓你们下狱的守将已经被斩首,稍后孤还有赏赐。”
说罢连泽虞上了马,调转了马头,带人疾驰而去。
商雪袖呆呆的看着并没有多余的话说干净利落离去的太子,她强自按下心中翻涌的莫名情绪,才回头,才发现新音社的人已经跪了一地,她的心就有些空了起来。
是呀,她应该和他们一起跪地谢恩的。
她又突然想起另一间牢房里每晚都来看戏的荀老先生,急忙道:“牢房里的其他房间还有人……”
一个护卫道:“荀老先生已经放出来了,他的随从本来就守在柳府门口,已经接了老先生走了。”
那两个守卫重新一左一右的护着商雪袖,他们又不是真的龙套,一旦身份摆在明面儿上,脸上也露出了几分生人勿进的威严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