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了这么一大堆,然而屋子里连杯凉茶都没有,只好自己舔了舔嘴唇,接着道:“最后,无论分走柳平波的兵力,还是柳传谋的,石城关一定会松一口气——这点也是刻不容缓的,别忘了,城破了,同样万事皆休。”
众人默然。
丁兆龙看他分析的极有条理,比自己想说的还多了两条出来,便道:“那就这么定了。齐偏将,你手下的斥候放出去,不管用什么办法,要让柳逆知道太子已经绕下石城关入了西郡。”他又转头向程思远道:“程大人,借粮的事,我们武将出面不好借,还要您想个法子。”
程思远只好点点头,心里则大骂丁兆龙狡猾。
议事到这就结束了,将散未散的时候,却有小兵进来道:“程大人,有人求见。”
程思远皱着眉头,他在这没有什么故旧,便问道:“什么人?”
小兵踌躇了一下,回想起刚才那女子虽然帷帽遮面,但给人一种风姿极好的感觉,用温柔的又不怯懦的声音跟他说话。
但军营里可不好给女人进啊,就因为她说是来找程大人的,他才大着胆子进来禀告,想到这里他道:“她说是新音社的商班主。”
丁兆龙的手下还没反应过来,但程思远这边的人却几乎同时转了头看向那小兵,过了片刻,丁兆龙那边的众将官们都看向了程思远。
程思远却无法辩解什么,这关头,难不成让他和这些拼命打仗的将军们说这女伶是来找太子的?
他咳嗽了几声,掩饰着给其他幕僚递了眼神,方平静的道:“带她去我那里候着。”
他的意思自然是不允许透出一丝一毫商雪袖和太子的关系——本来也没有关系!
程思远快步走向他办理公务的地方,临到门口,又整了整衣冠,才迈步而进,脸上已经是满面笑容,道:“商班主!”
商雪袖回过头来,料想眼前这个中年男子就是程大人了,便躬身施礼道:“小伶见过程大人。”
这一回头,让程思远一下子就没控制住脸上的表情,露出了惊艳的神色来——不过他很快就掩饰了过去,抬手道:“商班主不必多礼,请坐。”
商雪袖起了身,倒没有露出拘谨的样子来,落落大方的在一侧坐下。
程思远道:“军中没有好茶可以待客,我自己也有好多天不喝茶啦!还请商班主见谅。”
不管商雪袖出于什么目的来到了石城关,对于程思远来说只觉得麻烦无比,这不是添乱吗?可程思远却仍是面带微笑,真诚的仿佛真心欢迎商雪袖来到此地一般。
他能在众多太子的幕僚中脱颖而出,成为最受连泽虞信任和重用的首席,自然在做人做事上极有手段。
早在霍都时,太子曾经深夜带了人出去,守在商雪袖回萧园的路上,两个人见了一面,虽然不知道说些什么,但不外乎就是男女之间的那点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事儿——太子的一举一动,幕僚们怎么会不知道?但多数人言谈中都颇有轻视商雪袖的意思。
女伶卑贱,再怎么勾引太子,难道还真的能被太子领回东宫去?
第159章 程思远
以幕僚们这么多年对东宫的了解,就算是有那么一场露水姻缘,也不可能!
程思远打心眼儿里就和其他人想的不一样。
他重视每个和太子有关系的人。
现在无论是戏台上面,还是戏台下的商雪袖,他都见过了。
这张绝色的脸就在他面前呢!
他想起霍都的第一场劳军戏,十二分的光华风姿,身段妖娆,眼波横出,连他这颗老心肝都难免有时候要跳一跳!
若太子真的有意,让“商雪袖”销声匿迹,编个身份、认个父母,收进后宫也不是难事……以前又不是没有帝王这么干过!
所以即便这女伶的身份再怎么拿不上台面,他也不会轻易得罪。
有朝一日如果真的入了宫,凭这样的样貌受宠不难,即便没有后台,若好好经营,对他仕途未必就没有助益——退一万步讲,即使不求有什么助益,可也别对他反感才是。
所以走一步之前要想三步的程思远对着商雪袖客客气气的道:“商班主,石城关已经是讨伐柳逆的前线了,战局未定,刀剑无眼,实在是危险,您不该来此。”
商雪袖正在琢磨刚才程思远说的没茶待客一事,顿时就联想到军中或许真的如拂尘文会的几个人说的那样,物资吃紧了。可城内却是丝毫没受到影响啊!想到这里,便道:“我刚从城内来,城里我看气氛尚好,并没见百姓们有多慌乱……而且刚才在戏园子住下以后,老板还招待了我们一顿午饭,也颇为丰盛,饭后用的茶虽然不算极好……”她试探着道:“我可以买些茶叶送到程大人这里。”
程思远心中赞了一下商雪袖的伶俐,苦笑了一声道:“商班主有所不知,太子有令,无论怎样,都不得扰民。”
他没有说太多,商雪袖却已经明白了。
她低下了头,其实在这一路上,她不停的在问大岳和小岳师父关于太子的事。
太子治军极严,百姓中声望也很高。
商雪袖幼年时经历的那场大水,灾后的一系列事务就是当时还没束发的太子处理的,赈灾,防疫,扑灭民变,渎职官员问斩,办的干脆利落——大岳小岳师父说起来的时候,都一个劲儿的夸赞,说当今的太子是爱民如子、有决断、又清明的人。
那会儿她在干嘛呢?在胡爹的船上讨生活,是个什么都不懂的丫头。
商雪袖心里涌起了浓浓的、为太子骄傲的情绪,他这样爱惜自己的子民,若是做了皇帝,一定会是个极好的、极英明的皇帝。
她起了身,端端正正的站在程思远面前,在程思远愕然的神情中从袖里拿出了一卷纸轴出来,躬身递了上去,道:“请程大人一览。”
程思远接过了卷轴,放在茶几上展开了看,由最开始的莫名其妙,到不以为然,再看到最后,已经是满脸的震惊。
那卷轴密密麻麻,上面的字笔迹各不相同,这是一卷万民书。
商雪袖从霍都而来,那么这上面的字便是霍都百姓的一份心意了。
为太子摇旗呐喊,这一份心意在平时虽然珍重,但现在是缺粮缺草的时候,这万民书拿出来,便显得有些虚了,所以程思远拿在手里,觉得商雪袖千里迢迢来到石城关,就为了送这么个没太大实际用处的东西,有点太不明智。
可那最后面写的什么?
他还在震惊,商雪袖有些歉然道:“早知如此,我便沿途收些粮草过来了……”
程思远喃喃的打断了她道:“已经很好了……你沿途收了粮草,没法子运到这里……路上你保不住的……”
他没意思到自己说话竟然有些结巴了,他只瞪大了眼睛盯着上面的数字,仿佛一眨眼,那笔庞大的数额就会飞走一般。
程思远重重的吁了一口气,全身心都有种得救了的感觉。
此时此刻,他只觉得眼眶有些酸涩,真心的说不出话来,心中又赞又叹,赞的是这样一个小小的女伶,愿意将唱戏的全部所得都捐出来,叹的是,这十来万两银子,若在平时,哪会被太子看在眼里,可这当口的十来万两,对太子和石城关来说,是雪中送炭……这份情义,实在是有些重了。
程思远正了正冠,理了理衣服,一揖到地,郑重一拜:“多谢商班主高义!”
商雪袖红了脸,手足无措的也矮了身子,将程思远掺起,道:“现在箱子都在叠翠戏馆,程大人要尽快排可靠的人去运过来。”
她想了想,又道:“此次来石城关的路上有人跟我言道,虽然朝廷那边不会给石城关拨粮,可几个戍边的地界,粮草却不敢不给。西塞那边的权老将军是个擅兵的耿直忠臣,他担着守边重任,没有旨意定然不会离开驻地,但是朝廷一个月一送的粮草和军饷,权老将军说不定会分些过来……我带来的银子有限,打仗的时候想也知道买粮一定要贵上许多,但往好处想,只要能支撑到等到其他地方的援助就行了。”
程思远看着商雪袖,心中越发觉得她不是一般的伶人,这些话,哪怕真是旁人告诉她的,也说明她身边有几个见识不俗的人。
商雪袖被程思远这么意味深长的看着,顿时更加脸红,道:“我……我冒昧了。不应该在您面前胡言乱语。总之,天子……殿下是太子,自然也是富有四海的,这点饷银实在微不足道,总归是霍都百姓和我们新音社的一点儿心意吧。”
程思远心里少有的增加了几分对商雪袖的敬意。
她说的是霍都,新音社,都没有提到她本人。
程思远想也知道,若真是霍都百姓的捐赠,那怎么会让一个伶人护送?
这笔银子,只可能是新音社的收入……而新音社,起码有八分功劳在商雪袖那里。
他心生敬意的同时,就越发的迷惑了,她不居功,看样子也无所求,那她究竟是来做什么的?
难道还真的就只是来“会情郎”的?
这个原因,程思远自己都觉得荒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