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当然只是个荒诞的梦。
但失去她的锥心之痛却清晰而真实。
梦里的痛苦,像是巨浪排山倒海,压在心上,让人喘不过气。
韩蛰缓了片刻才睁眼,对上令容略带惊喜的目光。
“夫君醒了?”她俯身,柔软的手掌覆在他额头,又蹙眉,“怎么出冷汗了?”
“无妨。”韩蛰沉声,沉睡后精神奕奕,唯有梦境残留心头,被钝刀割过似的。他腰间只是刺伤而已,清毒之后便无大碍,遂坐起来靠着软枕,两道深邃的目光落在令容身上,忽然伸臂将她揽在怀里。
令容不明所以,贴在他硬邦邦的胸膛,有点担心,“夫君没事吧?”
“没事。”韩蛰闷声,手臂却越抱越紧,像要将她揉进怀里。
鸳鸯帐里夫妻情浓,银光院中嬉笑怒骂,他将她护在翼下,自忖万无一失,却在今日,险些连累她受伤。倘若当时谷口还有旁的高手埋伏,会是怎样?若不止是以一封和离书隔在两地,而是遇险死别相隔阴阳,他当如何?
梦里的锥心之痛仍在,韩蛰蹭过令容发髻,吻在她眉心。
这样的韩蛰异乎寻常,令容有点不放心,“夫君做噩梦了吗?”
“没有,只是后怕。”韩蛰垂首含住她唇瓣,神情冷硬,双眼阖着,将眼底翻滚的浓云尽数掩藏。
……
刺客在随从赶去前就已服毒,当时虽未毙命,被打晕驼在马背,抵达官驿不久便断气。
韩蛰没法撬开他的嘴,便让人画了相貌,命人查其来处。
抵达京城后,韩蛰径直入宫复命,令容则带着飞鸾飞凤回府。
已是十月中旬,天气阴沉沉的,灌进脖子里冷得很。
令容裹紧披风,往丰和堂去,杨氏正忙着瞧给韩瑶备的嫁妆——韩瑶跟尚政的婚期已定了,就在腊月初,这会儿嫁衣凤冠早已齐备,杨氏膝下就这一个女儿,虽不是溺爱纵容的脾气,也恨不得将天底下最好的东西都捧到她跟前。
丰和堂跨院里的厢房暂且腾出来,里头尽是给韩瑶备的嫁妆。
令容跟韩瑶处得融洽,也自回院备了好些东西给她添上。
嫁期将近,又临近年关,届时请客设宴都是大事,令容歇了两天,便每日往丰和堂去给杨氏帮忙。陆续收到两封家书,因傅益的婚事也在腊月,宋氏近来也忙得很,令容纵不能回府帮忙,想着哥哥终身大事将定,也格外欢喜。
只是身子渐渐不舒服起来。
仲冬天寒,一场雪落满屋顶,风便跟利刃似的冻人,屋里头添了炭盆,熏得满室暖融。
这日清晨令容醒来,韩蛰已上朝去了,她觉得困倦疲乏,赖在被窝里不肯起来。但今日丰和堂那边却是有事要忙的,宋姑没法子,在榻边哄了两回,令容每回起身,打坐和尚似的抱着被子坐会儿,便又一头栽倒在榻上,闭眼犯懒。
宋姑没奈何,只能招呼枇杷过来,将令容揪出被窝,扶到浴房盥洗。
盥洗梳妆罢,早饭已然齐备,都是令容爱吃的菜色。
谁知令容走到跟前,瞧着那满桌的菜,非但提不起食欲,反倒胃里反酸似的,拿帕子掩住嘴巴,到旁边洗手用的盆边,干呕了两声。
这可吓坏了宋姑。
以令容贪吃的性子,哪怕受再大的委屈,对着美食,仍能含泪去尝。每日清早起来,最常问的便是红菱备了什么好吃的。
何曾像今晨似的,对着满桌精致饭菜干呕?
枇杷忙备水给她漱口,宋姑觉察不对,帮令容抚着后背,道:“少夫人近日时常干呕吗?”
“嗯。”令容还觉得没睡醒,精神困倦,不由蹙眉抱怨,“前天贪吃了两口凉的,许是积着了,加上天气又冷,昨儿也觉得恶心。”
宋姑打量着她,眉梢皱了片刻,渐渐浮起笑意,“不如请个郎中来瞧瞧?”她没惊动旁人,只贴在令容耳畔,低声道:“又是嗜睡犯懒,又是恶心干呕,怕不是有喜了?”
令容双眼霎时瞪圆,转头瞧着宋姑。
大眼瞪小眼的愣了片刻,她才低声道:“不会真的……”
“我去请郎中!”宋姑喜上眉梢,顾不得吃饭,忙往外头走。
令容一颗心砰砰直跳,也不知宋姑猜得准不准,忍着胃里的难受,勉强将一碗粥吃掉。
第140章 喜脉
女郎中来得很快, 是韩蛰内宅惯常请来调养身体的, 名叫徐念,出身岐黄世家,医术精湛。她解了披风, 往炭盆边熏走寒气,才同令容行礼, 问道:“少夫人是哪里不舒服?”
令容便将近日贪睡又无故干呕的事说了,靠在软枕上,由女郎中把脉。
跟韩蛰同房至今, 已有近一年的时间,因聚少离多, 先前她从未想过此事。且上个月初九时她还来了月事, 比寻常颜色浅,日子也短些,她只当是骑马赶路劳累之故, 回京之初的几夜愣是没让韩蛰多碰她。这个月一向准时的月事忽然迟了两三日没来,她也没往怀孕的事上想,还备好了月事带,盼着它能早来。
若当真是有孕……
令容心里毕竟有点忐忑, 眼巴巴地等了片刻, 徐念脸上渐渐浮起笑意。
“恭喜少夫人了——”徐念将令容衣袖抚平,笑吟吟的, “是喜脉。”
“喜脉?”
“没错, 是喜脉!”徐念笃定, “少夫人这身子,怕是已有四十多天了,脉象明显得很。怀孕到这时候,会贪睡恶心是常有的,少夫人这孕吐来得晚,忍上半个月就能过去。”
这消息来得实在突然。
令容信得过徐念的医术,等闲不至于误判,欣喜涌上心头之余,担忧亦随之浮起。四十多天前怀孕,大概是她到洪州,被韩蛰翻花样连着折腾的时候。彼时除了疲累,对旁的自然无知无觉,甚至往潭州走了一趟,骑马疾驰回京,也没觉得哪里不对劲。
此刻却有些后怕,拉住徐念的手,忐忑问道:“月前我曾骑马从潭州回来,颠簸了好几天,那会儿若有了身子,碍事吗?”
“脉象来看是无妨的。少夫人身子康健,往后安心调理,饮食起居留意些就是。”
令容松了口气,这才缓缓绽开笑容,想起十月里的月事,觉得奇怪,请教过徐念,得知有些人怀孕之初会来月事,跟她那症状相似,才算放了心。又请教些养胎时需留意的事,谢了徐念重金,叫人好生送出府去。
回到里屋,坐在美人榻上低头抚摸小腹,跟平常并无二致,里头却多了个孩子。
这阵子忙得厉害,实在是过于疏忽了,往后须格外留意。
令容唇角的笑怎么都压不下去,想起昨晚睡前韩蛰克制的模样,唇边笑意愈来愈深,心里却又五味杂陈——从前存着和离的念头,是因她孤家寡人来去并无牵挂,哪怕跟韩蛰在床榻上浓情蜜意,却仿佛飘在云端、浮在浪巅,总觉得少些牵挂,一旦剪断那根绳子,风筝就该飘走似的。
如今有了韩蛰的骨肉,再瞧这屋子,心境就稍有了些不同。
令容呆坐了半天,想起丰和堂里还有事,忙加了厚衣裳,正要出门,却听外头人语喧哗。旋即,杨氏便携着韩瑶笑吟吟走了进来。
令容诧然,起身相迎,未待她开口,杨氏已然道:“徐郎中说的是真的?”
许是盼孙子的心太急切,杨氏一眼瞧透令容的诧然,笑道:“昨晚受了点寒,今早特地请她来瞧瞧,才知道她刚来过你这里,还诊出了喜脉。”
难怪来得这么及时。
令容请杨氏做了,接过宋姑倒的茶捧给她,“她说是喜脉,想必是真的。”
徐念的医术杨氏信得过,瞧着令容,低笑道:“日子对吗?”
令容颔首,头回被人问及房事,有点羞赧地笑,声音又低又软,“大概是对的,这个月的月事也还没来——母亲受寒要紧吗?”
“受点寒什么打紧。回头我再给你请个太医,好生照料。”杨氏啜了口茶,笑眯眯瞧她。
旁边韩瑶也是待嫁的姑娘,该知道的事,杨氏也教得差不多了,瞧着令容,眉眼弯弯。
令容在她腰间轻轻拧一把,“笑什么!”
“替你高兴啊。”韩瑶的目光在令容小腹盘旋,见她只管站着,拉她坐下。
有孕的人不宜操劳,且如今寒冬腊月,若是出门受寒吹了风,用起药也麻烦。杨氏先前安排令容做事,不过是想教她些处事持家的法子,如今令容有孕,自然便将俗务都免了,只叫她安心养胎,若有什么话,只管打发宋姑,不必冒着寒风跑来跑去。
令容应了,将杨氏的一堆嘱咐都记在心。
送走婆母小姑,便往侧间里去,写家书给宋氏报喜。
信递出去,外头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雪,令容百无聊赖,索性挑了两本食谱,琢磨起往后的三顿饭。
……
到傍晚时,天上浓云扯絮似的堆着,冷风刮了半天,渐渐卷了雪砧子。
韩蛰坐在锦衣司衙署里,脸色阴沉得骇人。
虽说已升任门下侍郎当了相爷,那边的事情却不算太多,韩蛰也只在震慑部下、商议朝堂大事时才摆出相爷身份,更多的精力却仍在锦衣司。
动荡朝局上,掌握天底下各处机密消息、刺探重臣行止动向,有极强战力的锦衣司显然比门下那些文官有用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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