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打的是文远候的公子,至今还昏迷着。文远候忧惧交加,也病倒了。”
永昌帝皱眉。
那御史续道:“这事在坊间闹得沸沸扬扬,臣留意访察,百姓颇多怨词。范自谦从前就仗势欺人、为非作歹,因打伤了人关在锦衣司,蒙皇上恩典才得以出狱。如今他不知悔改,当众行凶伤人,年前还曾纵容豪奴强抢民女,女家迫于威势敢怒不敢言,怨恨极深。”
他话音才落,范逯便越众而出。
“犬子确实曾与文远候的公子起过争执,但那是两人年轻气盛,不慎失手伤的。至于那民女,是犬子欲买来做妾,已给过他家银子,谈何强抢?”他对着上首的永昌帝端正行礼,“犬子蒙皇上恩赦才得以出狱,臣也奉旨严加管教,没再胡作非为,求皇上明鉴。”
“没胡作非为?”那御史不服气,直白道:“范自谦由荫官在身,品级虽不高,也该由御史监察,行止有差自须弹劾禀报。臣已查问过被抢了女儿的人家,范家确实给了银钱,却只一两而已——范相家财万贯,一两银子给儿子买个妾,不是强取豪夺?范自谦有官职在身,这般作为,实在有损朝廷颜面!”
这通话几乎是一口气说完,还半点不肯卖面子。
范逯插不上嘴,情知说不过,只能寄希望于永昌帝,“皇上明鉴,皇上恩赦教导,他已改过自新,并无此事。”
永昌帝被吵得头疼。
后宫里两位宠爱的女人,甄家柔顺本分,旁人没半点不满,那范自谦却屡屡生事,刚出狱就闹出这等事,被御史拿到百官跟前来吵,一声声的,巴掌般落在他脸上。
他扫过群臣,脸色有点难看。
始终沉默的御史大夫韩砚适时开口,“范相身居高位,本该以身垂范,为百官之楷模。据臣所知,不止范自谦仗势行凶、强抢民女,范相这半年的言行举止,也颇多越矩之处。”遂挑了几样要紧的当众禀报。
范逯是仗着贵妃媚言惑主才能居于高位,本身才能有限,落在御史眼里,处处都是毛病。且范家本就张狂,儿孙在京中横行霸道,范逯也做过许多欺男霸女的事,真追究起来,有亏德行的事简直罄竹难书。
韩砚才说了最要紧的几件,永昌帝的脸就涨红了。
从前他肯包庇田保是因田保跟他感情深厚,也不做违逆圣意的事。且田保虽作恶多端,却有本事弹压震慑,御史们除了奏本弹劾,朝堂上却甚少提及,不至于让他难堪。
永昌帝为了情分,也会维护保全。
如今范家被扣了个私自结交禁军的嫌疑,早已犯了大忌,再闹出这些见不得人的事,又没本事弹压遮掩,被人搬到朝堂上指着鼻子骂,让御座上的他都难堪丢脸,永昌帝哪还会拼着面皮维护?
恼羞而怒,永昌帝的脸都是青红交加的,被吵得头疼,将御案重重一拍。
“范逯行事不正、纵子行凶,可都有真凭实据?”
“臣俱已查实,可请人证。” 韩砚拱手。
“既如此——”永昌帝目光扫过韩镜和甄嗣宗,恨恨瞪了范逯一眼,“便褫夺相位官职,在府中思过罢!”
范逯闻言大骇,忙跪地恳求,永昌帝却是怒气满胸,看都不看。
——若不是顾念范贵妃腹中的孩子,恼羞而怒之下,怕是连爵位都得夺了。
丢脸的气没处撒,当场叫殿外侍卫进来,剥下官帽笏板,押送回府去。
……
散朝后,韩蛰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端然往锦衣司去。
韩镜跟甄嗣宗却被永昌帝召到麟德殿议事。
范逯一去,门下侍郎之位便空了下来。朝堂上的琐事永昌帝固然没耐心去管,这等大事却不能逃避,整日里沉溺在马球斗鸡场,百官的才能德行他都不清楚,也只能请教两位左膀右臂。
甄嗣宗素来圆滑,不急着答话,只沉吟思索。
韩镜却是老谋深算,当着甄嗣宗的面,摆出举贤不避亲的态度,历数韩蛰入仕后的政绩功劳,举荐他升任门下侍郎,兼任锦衣司使之职,为君分忧,安稳朝政。
永昌帝闻言思索,甄嗣宗却满心诧然。
本以为韩镜还会做个表面文章,多举荐几位能人,他再顺水推舟,举荐旁人为相,谁知韩镜竟会单刀直入,只提一个韩蛰?相位父去子继,实在是稀罕事,韩蛰毕竟年轻,入相着实升迁太快。且韩蛰手里握着锦衣司,一旦入相,锋芒必定比先前的韩墨还盛,祖孙俩一旦联手,他这中书令怕是都得退避三舍。
但除韩蛰而外,满朝上下却找不到合适的旁人。
有能力跟韩镜抗衡的,多在外领兵,或是驻守边境或是节度一方,如今的局势下不可轻动。若从文臣里挑选,以韩镜这势在必得的态度,旁人哪怕暂时提拔上来,也未必能熬多久。
甄嗣宗犹豫了半天,才勉强附和。
——范贵妃身怀有孕咄咄逼人,一旦诞下孩子能伺候人了,凭她那狐狸手段,必能将永昌帝捏得紧紧的,甄皇后未必还能如此刻般,趁着范贵妃不能侍寝的空档扳回局面。范逯虽倒了霉,范通的兵权却还握在手里,这种时候,他还不敢跟韩家闹翻。
两位相爷都表了态,永昌帝虽觉得不妥,却也只能听取,说回去想想。
韩镜仍是忠厚稳重之态,拱手应是。
麟德殿里三人为韩蛰头疼,韩蛰本尊此刻却已去了京兆衙门的牢狱。
昏暗的牢狱虽不及锦衣司的阴森可怖,因唐敦身份特殊,被安排在牢狱最深处,氛围也颇森冷。韩蛰挥退狱卒,隔着细密的铁栅栏,打量里头盘膝阖目而坐的人。
他走得无声无息,那身冷厉刚硬的气势却半点不曾收敛。
唐敦仿佛察觉,遽然睁目,便对上韩蛰冷沉的眼睛。
第109章 自娱
自从进了京兆尹的牢狱, 唐敦这还是头一回见到韩蛰。
十余日与世隔绝,他不知外头情形如何,但从京兆尹雷声大雨点小的举动来看, 想必傅氏并未死在范自鸿的手中——否则他不会被关在此处不闻不问,韩蛰更不会拖到此刻才来看他。
以韩蛰的机警洞察,必定能窥破他跟范自鸿勾结合谋的打算。
唐敦对上那双沉厉的眼睛, 有些忌惮, 却不至于太害怕,只起身恭敬行礼, “大人。”
韩蛰没出声, 半晌才冷声道:“是祖父?”
“是。”唐敦保持抱拳的姿势,垂眸看着地上的干草。
决定出手时,他便想过可能的结果。若傅氏死了,劫持的事死无对证,一箭双雕。若傅氏没死,韩蛰纵然盛怒, 有韩镜居中斡旋, 必定也不会伤他性命。毕竟,韩蛰虽凶悍冷厉, 头顶上却还压着韩镜。
唐敦先被贬谪再被起用,官职虽在锦衣司中, 却早已成韩镜的人手。
相府以韩镜为尊, 他的性命有韩镜保着, 韩蛰未必肯为这点小事撕破脸, 哪怕此刻盛怒贬谪处置,只要留着性命,能为堂妹报仇、得韩镜器重,仍是值得的。
这利害唐敦早已权衡清楚,此刻对着韩蛰,反倒少了素日的敬畏忌惮。
两人沉默各自,片刻后,韩蛰神情淡漠,转身离开。
唐敦微觉诧异,紧紧盯着他背影,直到韩蛰走远,仍未能回过神。
这是何意?
牢狱外,京兆尹请韩蛰入侧厅奉茶,将拟好的案情判决呈上,请他过目。
前日韩蛰曾派人过来,说已将被劫走的韩少夫人救出,因性命无恙,不须深究。
京兆尹总算松了口气,按他授意赶紧结案,唐敦认罪时已被夺了在锦衣司的官职,便只以劫持的罪名,判往采石场服役五年。
范自鸿的罪名倒是颇为难办。
虽说唐敦和那丫鬟都曾指认范自鸿,范自鸿却始终不肯认罪,而韩少夫人据说当时吓晕过去了,连同看守她的恶贼也是雇佣的江湖草寇,不知背后买主是谁,难以取证。
末了,还是韩蛰说疑罪从无,京兆尹才敢写下判决书。
此刻将判决书给他过目,京兆尹仍是满心忐忑。
韩蛰倒淡漠如常——范自鸿虽是此事主谋,背后却有范通撑腰,哪怕他真的劫持了人,证据确凿,既没伤及人命,也只会判个服役之类的小罪名而已,无关痛痒。范家虽被罢相,毕竟还有贵妃和节度使,有的是办法在刑场变通。且如今局势动荡,河东那只握着兵权的恶虎,不宜逼得太紧。
将范自鸿驱出羽林卫的意图已然达到,要算私账,有的是一击毙命的时候。
韩蛰将判决搁在桌上,“何时呈递刑部?”
“待会就去。”
韩蛰颔首,想起唐敦那有恃无恐的样子,神色冷凝,“后日送他去刑场。”
京兆尹没打算戳韩家的老虎鼻子,无关紧要的事,自是从善如流。
韩蛰没再耽搁,出了京兆尹后去锦衣司,晚间回府,径直往韩镜的书房里去。
……
藏晖斋,韩镜忙完手头的事,正沏了壶茶慢慢喝。
书房里陈设古拙,书案旁供着一尊青铜鼎,旁边瑞兽香炉上,香气淡袅。今日范逯丢了相位,甄嗣宗对他的举荐也没敢有异议,韩蛰接任门下侍郎的事已是十拿九稳,朝政上称心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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