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睦是因他才与陆常让起口角,他惭愧且自责。
两人才回寝房,福宝颠颠儿跑来请安。
豆苗儿一边哄着孩子,一边留意坐在桌旁情绪低沉的陆宴初。
“爹。”趁娘不注意,福宝习以为常地往他腿上爬,抱着他胳膊撒娇道,“爹,学成哥哥的爹送了他一匹小马驹,福宝也想要,要枣红色的小马儿。”
“福宝。”豆苗儿凛眉,作势要将他带走,“别胡闹。”
摇头示意无碍,陆宴初低眉摸摸他脸,耐心道:“你还小,你瞧瞧你胳膊腿,小马驹对你而言也高大了些,再等一年,等你拔高了个儿,爹定送你一匹漂亮英俊的小马驹,行不行?”
认真思考,福宝点头。他最识时务了,反正讨不到,得个保证也是极好的。
“爹您说话算数。”
“当然算数。”
父子两拉钩钩,豆苗儿去小厨房温了两碗杏仁羊乳,让他们一人一小碗饮下,有助睡眠。
因为她总觉着,今夜陆宴初可能睡不安稳……
把福宝送回房,两人洗漱,吹灭烛灯。
豆苗儿躺在里侧,眼睛睁着,毫无睡意。
“定国公曾孙情况还好吗?”忍了忍,实在忍不住,豆苗儿望向昏暗中躺在身侧的男人,“你要不要跟我说会儿话?”
“没有性命之忧,但腿伤到了筋骨,医治起来难度不小,不过御医们会倾尽全力。”
他嗓音很轻,并无太多情绪,不知是不是怕她担忧。
豆苗儿侧身拥住他,眼睛泛酸:“别太自责,等过几日乔小公子伤势稳定些,我去定国公府上一趟,你看合适吗?”
握住她搭在他腰上的手,陆宴初面上浮出一丝难得的笑意:“好是好,只是定国公府上只怕……”
“我懂,他们有怨气正常,没事的。”
“难为你了……”
两人相拥,一时无话。
豆苗儿没问他明日让陆文晟过来是什么用意。
但心底打了个结,始终惦记着。
不过他不说,她暂时不问就是了。
翌日天不亮,陆宴初起时豆苗儿就醒了。
她整夜睡得浅,怕他不安,佯装熟睡,等他离去,豆苗儿叹了声气,洗漱穿衣。
平稳日子才过了没多久,便又不安生了,他们想好好生活为什么就那么难?
陪福宝用完早膳,等学成过来,两个孩子同去翰承院。
豆苗儿则留在屋里心神不宁地折腾昨日未做完的桃花酒,她手里总要有些事情做,不然这一天真不知该如何度过。
坐等日出日落,等天色近黄昏,豆苗儿一颗心悬了起来,她隐隐感到不安,陆宴初让陆文晟过来,到底是想怎么处置这件事?
吩咐来香带福宝好好用晚膳,豆苗儿提早走到前厅,候陆宴初回府。
陆文晟人早来了,站在府外檐下,没能进门。
天彻底漆黑时,外间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坐在内屋的豆苗儿起身,正欲打帘出去,熟悉且低沉的说话声蓦地响起。
是陆宴初,还有陆文晟?
豆苗儿愣了愣,默默收回手。
“求我就得有求我的样子。”正厅里,陆宴初将一瓶瓷白色药瓶从袖中取出,面无表情搁在桌上,看都没看跟在身后的陆文晟一眼。
“什么意思?”陆文晟盯着小小的药瓶,蹙眉望向他清冷背影,面色憔悴又抱着期望道,“听说乔小公子伤势已初步稳定,不会造成残疾的后果,所以常儿能不能少受些罪?”
“圣意不改,预备将他流放到穷凶极恶的关东,永不入京。”又云淡风轻道,“听说十几年前犯了事的世家子弟们送去不到两年就被折磨的一命呜呼。”
踉跄着后退一步,陆文晟怔怔望着站在身前无动于衷的年轻男人,心底惴惴不安,他突然意识到,陆宴初并不会顾及什么血浓于水的关系,他明明恨他们,可事情到了现在这步,除了找他,他还能找谁?
“我能向圣上求情,让他流放到相对平定的沈阳充军,若能在军中立功,即可召回京城。”
流放与充军都是极大惩处,无论哪个,都能折磨得人彻底发疯。
陆文晟面无血色,呆呆定在原地,如坠深渊。
两者对于被娇惯坏了的陆常让来说,都不是一条活路,但第二种,起码还有生存下来的机会,起码还有个盼头。
“但我不是替他平白无故求情,毕竟这对我来说,百害无一利。”陆宴初抬了抬下颔,示意他看桌上小小的药瓶,嘴角微扯,“知道那是什么吗?”
摇头,陆文晟眸中生出一丝隐隐的恐惧,他竟猜不透,他这个儿子究竟想做什么。
“你可能至今都不知,你如今的好夫人德阳郡主,当年到底对你弃之不顾的糟糠妻做过什么。”陆宴初眸中划过一丝阴骘,“这些年我还未向你们讨个公道,如今既然送上门,那我何不就趁这次机会,把该了的前尘旧怨一次了个够?”
“你……这是……”
陆宴初朝步步后退面目惶恐的陆文晟走去,盯着他嗤之以鼻道:“事情很简单,让德阳郡主喝下这个,我就给你儿子一线能活下来的机会,至于他能否把握住,这不是我该考虑的事情。夫人还是儿子,你选个吧!”
“你想让她死?”
“死?”陆宴初收回视线,语气平静,“不,我会请个太医候在一旁,能不能活,看她造化,我娘经历过什么,她至少也要经历,这才算公平。”
第65章
面如死灰,陆文晟一路后退,整个人颓败无力地瘫靠在墙面。
不愿多看半眼他这幅无用的模样,陆宴初抬眸望向黑黢黢窗外,淡淡下逐客令:“你若要考虑,我能给你一天时间。明晚此刻截止,过时不候,你现在可以走了。”
陆文晟麻木盯着光滑地面,半晌,无神的双眼终于有了一丝焦点,他嗫嚅双唇,缓慢颔首:“好,我答应你,你想什么时候用药?今晚吗?”
一地静寂。
视线徐徐从窗外收回,陆宴初冷冷望着他,蓦地讽笑出声。
这么快就下决定?
无论是他娘,还是德阳郡主,看来在这个男人眼底,都弃之如敝履,毫不可惜。
不知德阳郡主知道后,会是怎样的心情?她从别人手中夺来的幸福,终究还是守不住。
“今晚不行,我没这个闲情。”神情僵硬,陆宴初一张脸冷得仿若寒玉,浑身都散发着比先前更为凛冽的气息,“明日申时末,我会拿着这瓶药亲自登门,太医劳请鸿胪寺卿大人自己打点好,另外,饮下这药半盏茶后,太医方可医治。”
仰头看他一眼,陆文晟复杂面色里隐隐透着挣扎:“我真不知道蓉儿……”
“别再提我娘名字,你不配。”抢先打断他没说话的话语,陆宴初眸中晦涩,平复半晌,紧握的手掌渐渐松开,他勾唇,眼底笑意却悲戚,“你知不知道有区别?我娘这一辈子恨过怨过,去时却很平静。你对她来说,什么都不是。对我来说,这事过后,你们阖府上下便也彻底与我再无干系。”
“听懂了?”不等他回应,陆宴初沉声继续,“懂了就走,立刻马上,别逼我改变主意。”
陆文晟干枯的唇翕合,最终收回无奈的目光,脚步虚晃地离去,背影颤颤巍巍……
轻风拍打着窗棂,细微“笃笃”的声音在寂静里格外显著。
陆文晟应是走远了,外间悄然。
豆苗儿呆呆藏在帘后,几度忘了呼吸。
她双眼睁得极大,一颗心塞满了苦楚惊愕,以及对陆宴初母子的心疼。
她那时虽是个小姑娘,与他们家并无太多交情,却知道陆宴初她娘以前身子骨挺好的,难怪后来……
猛地捂住嘴,心窝一阵阵锥痛。
倘若早点,早点和他相知就好了,他们至少可以互相取暖,至少可以做彼此的依靠。
等人消失,陆宴初紧绷着的情绪濒临失控,踉跄着扶桌坐下,他提起茶壶,方要饮杯凉茶平复情绪,视线不经意一晃,瞥见纱帘后那一角湖蓝色裙摆。
眸中闪过一丝慌乱,陆宴初遽然震住。
她竟一直都在这里?所以方才他的那些话她都听到了?
视线落在桌上那个小小的瓷白色药瓶,陆宴初懊悔气愤地将茶壶用力掷下。
不管别人怎么看,至少在她眼底,他不希望自己是双手沾上黑暗与鲜血的人,所以他要瞒着她,所以他要把自己伪装成原来的样子。
“砰”声不大不小,豆苗儿冷不丁被惊醒。
她想出去,却又迟疑。
不确定这时候的陆宴初是需要她安慰,还是排斥她的靠近。
豆苗儿伸出手,食指触到纱帘,一时难以下决断。
“对不起。”
犹豫迟疑之际,他的声音蓦地响在耳畔。豆苗儿定定望向他身影,他发现她了?
蓦地抓住纱帘,她正欲扯开,但被他紧紧攥住。
两人隔着幕帘,看不清彼此神情。
“这些年,一直惦记着你,也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替我娘讨回公道。都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骗人罢了!”轻笑一声,陆宴初嗓音很低,有些疲惫的黯哑,“他们这些年不是挺好吗?我一方面极度不平衡,一方面又无法成为十恶不赦的坏人,倘若我为了报仇变成和他们一样的人,这真的会是我想要的?我很确定,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