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祖晋的狼狗吃人肉不是新闻,康林两家的仇更不是新闻。
文海辉提心吊胆,脑门上的汗都要下来了,还得毕恭毕敬地陪着笑脸,“康总长您看这……”
康秉钦挥挥手,“没关系。”
文海辉抹了把头上的汗,“您见谅,见谅。”
林祖晋手插在裤兜里,嗤之以鼻,“秉钦兄,拨冗同我喝杯茶如何?”
康秉钦欣然答应。
“文总监一起?”
文海辉推拒,却佯装事忙,一遍遍路过会客厅。
“秉钦兄真是性情中人,与柳小姐分道扬镳七年了,这次她遇上麻烦事儿,你倒还不忘旧情。”林祖晋将茶杯递给他,“许小姐知道吗?”
康秉钦无动于衷,“你打算说?”
“看来是不知道了。”
林祖晋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要说这些年最了解你的也就是我,你玩腻的女人死在跟前都不带眨眼的,别说吃回头草了,你这次要动真格儿的,柳瑛的哪儿叫你看上了?”
“你不知道?”
林祖晋嗤笑,“下贱货色,我上哪儿知道去,昨晚上她是陪祖元睡的,又不是跟我,你真不在乎?”
“你在乎?”
“在乎什么?”
康秉钦说,“他的眼睛。”
林祖晋的目光阴狠,“在乎也不管用,上次许小姐嫌疑在身都被荣先生保释了,这次柳小姐是公冶非罪,你来保释她又走的是正规途经,我还能拦着吗?”
门外,文海辉再次经过,碰到办完手续的陈志洪,说了两句。
康秉钦地放下茶杯,“那就多谢成全。”
他来去匆匆,好像真的是不忍心柳瑛受到半点委屈。
放着个眼观六路的掮客不救,捞一个肮脏不堪的婊子,实在叫人费解。
林祖晋把茶杯掼到地上,吩咐随行,“给我盯死了他们!”
柳瑛被人从牢房扶出来,她受宠若惊,登车前特地到康秉钦面前致谢,“康总长,谢谢您救我于水火,我愿意粉身碎骨来报答您的恩情。”
柔弱的美人,泪水盈睫,好不可怜。
此情此景下,康秉钦显得格外绅士,“好好休息,别胡思乱想。”
简单的嘱咐让她心头瞬间拨云见日。
好像不曾经历过数月前那个恐怖的夜晚,击中她手臂的流弹也只是个光怪陆离的梦,清醒过来,才是眼前心上的人。
她走起路来都是轻飘飘的,独坐一辆汽车也不觉得苦闷,那些叮嘱的话成了蛊惑心神的蜜糖,她心甘情愿沉溺在里面,直到死去。
送完柳瑛回家,陈志洪亲自开车,“总长,电线杆底下站着的灰褂子小女孩,跟了您一路了。”
康秉钦闭目养神,“不管。”
陈志洪没敢再开口。
许久之后,才听他补了句,“她会找你,在此之前不要出面。”
“是。”陈志洪斟酌再三,才开口,“送您回许公馆?”
久无人应答。
也对,康秉钦如今唯信任那个女孩子。
可许佛纶自打离开许公馆,一直盘桓到下午,才拿到那块地皮的合同和钥匙。
新地方比西交民巷的房子宽敞很多,以前是劝业场的旧址,上下三层,二十来间小铺面。
随着劝业场发展壮大,这么小块地方已经满足不了商户的要求,很快搬到西单,旧址始终荒废着,直到落进袁宪至手里。
后来辗转给梁怀宗,他是个谨小慎微的人,除了租给熟悉的人别无它用,总体而言,收拾起来也很方便。
翘枝陪着许佛纶上下转了一圈,“以后一层卖珠宝首饰,二层卖布料,三层卖衣服,先生觉得怎么样?”
许佛纶笑,“你倒是会做生意,财神爷。”
翘枝捂着嘴,嘿嘿地笑。
许佛纶敲敲她的头,“你带着伙计们先把这里打扫干净,明天再把以前的旧物抬进来,缺少哪些再统一列个单子,收整完了,我来看看。”
翘枝说知道,“以前鸾姐教我们,耳濡目染总归知道,虽然比不上她,但先生还是能放心的。”
许佛纶摇摇头,出门。
“您上哪儿?”
她招招手,让小姑娘把汽车开过来,给许佛纶打开门,“给先生送回家,路上别耽搁。”
许佛纶的目光向路北看了看,“过两条街,是不是新世界?”
“啊,您要赌钱呐,那您可快着点,叫康长官知道了,准得来抓您!”
大白天赌钱,手气能好?
许佛纶嗤笑,“我又不是他闺女。”
汽车一溜烟开走了。
翘枝扽扽两根乌黑的大辫子,撅着嘴抱怨,“凶我做什么,本来就是比疼闺女还要疼。”
三五个小姑娘围在门口看热闹,她回身撵人,“看什么看,干活去。”
小女孩子们嘻嘻哈哈跑开了。
新世界白天也是人满为患,直上到三楼,许佛纶的眉头才舒展开。
李之汉请她进小客厅,“先生正在跟几位商会的老板盘账,许小姐请稍等。”
“不着急。”
自从荣衍白救了她,两个月了,她还没有正经地道过谢,等等也是没有关系的。
仆佣送了茶水点心来,自发地避到不起眼的角落里候着,仔细看过去,个个眼睛里是敛藏的精光。
都是有功夫在身的?
看久了是对主家不敬,无端引人怀疑,她不着痕迹地继续将视线挪开。
当中落地一件黄花梨雕填月洞博古架,陈列着各式样的古玩器具。
她不大懂这些,除了价值连城也评断不出什么好坏,只是可惜最上头空缺了一处,不知道是有意留白,还是不找到称心如意的古董。
她慢慢地喝茶,在这间客厅里,好像连时间都慢了下来。
荣衍白回来的时候,她正专心致志地看身边八仙桌上摆着的那盆昙花,老茎分枝,却显得格外柔弱。
“这花今年开过么?”
荣衍白脱下斗篷,咳了两声,这才说,“没有,一次都没有。”
两句话取悦了许佛纶,她笑起来,“荣先生的运气可不大好!”
荣衍白端茶的手一顿,也跟着笑了,“我看着今晚该是要开了。”
如果还不开呢,连她的运气也跟着一块不好了?
还真是半点亏都不肯吃。
“身体好些了吗?”他说话,声音很沉,似乎还是和咳嗽有关。
“好多了。”
“眼睛好吗?”
许佛纶抬起头,“至少现在,没把你看成大红脸。”
这个女孩子说话很有意思,微微动动心思,就能让话里瞬间有莫名的含义。
荣衍白顺着她的话,慢慢地往下问,“那你看到了什么?”
许佛纶的目光从博古架上掠过,“路过这里,不探望荣先生显得不近人情,如今来过了,看到了,好像也就有了用武之地。”
荣衍白笑了声,“那我可等着许小姐的谢礼。”
真不客气!
她起身,“这就要去准备,回见,荣先生!”
“不留下来?”
他在她身后开口,“万一它今晚上开花了,是今年第一次,许小姐事先知道却没亲眼看见,实在可惜。”
许佛纶回身。
荣衍白刚好抬头,微笑着看着他。
他说话很慢,目光很柔和,看着她的时候气息微喘,大约是在竭力压制着咳嗽。
她故意很长时间没说话。
结果适得其反,慢慢的,荣衍白的气息趋于平缓。
许佛纶不甘示弱,又耐着性子僵持,仍旧无果,只得开口,“好啊。”
荣衍白点头,笑着,却瞬间剧烈地咳嗽起来。
刚才的对峙不过是掩人耳目,他的手段狠厉又天衣无缝,轻松地让她自入陷阱。
晚饭后,许佛纶端着杯茶,和荣衍白对面坐着,眼巴巴地看八仙桌上的昙花。
已经过了十点,花苞仍然纹丝不动。
许佛纶趴在桌子上昏昏欲睡,“荣衍白,你今年的运气还真的不怎么样。”
他笑起来,“听个故事?”
“你说。”
“相传花神爱上了照顾她的花匠,被贬下凡间成了只开一瞬的昙花,生生世世不得与情郎相见,花匠被迫去了灵鹫山出家,为佛祖采露煎茶。”
荣衍白再为她续了杯茶,推到她面前,继续说故事。
“花神汇聚了一年的力气,只为在暮春时下山采露的花匠面前盛开一瞬,希望他能记起她,然而花匠已经将前程往事尽数忘掉,千百年连一眼都不曾看过她。”
“哦。”
许佛纶说,“我不喜欢这样的故事。”
“为什么?”
他的语气里带着笑意。
没有等到她的回答,昙花的花筒已经开始慢慢地翘起来。
莹洁的月色,很快洒下来。
一室静谧。
后来,月色睡去。
她在也在月色里很快睡去。
花瓣慢慢地收缩起来。
荣衍白起身,抱起她,“这么没有耐心。”
李之汉推门进来,欲言又止,又悄悄地出去。
他抱着她去休息的地方,“故事都没有听完。”
后来有个聿明氏花了八十年和一生修为了结了这段孽缘,自己堕入轮回,不得超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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