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奴阿真 (长安小郎君)
- 类型:古代言情
- 作者:长安小郎君
- 入库:04.10
“我?”我立时呆住,听不真切似的指着自己向他反问。
李世民轻轻一笑,气定神闲地点点头,那眼神好像是要看戏一般,又很像示意着什么。我观此状,一时解读不出,又不敢当着殿下这么多人的面耗费时间,便只好恭敬应下。
我起身下殿缓缓而行,身后跟着一名端酒侍女。席间众人无一例外地看向我来,这其中自有虞李二公。我路过他们的坐席,李公倒还平常,想他也认不出我,而虞公则早注意到我似的,抚着长须对我频频点头。我本有些紧张,看到虞公和蔼的面庞倒忽然踏实了下来,面对这位马侍御,也有了主张。
“陛下何故让一女官给臣敬酒?”
我刚走到马周面前,他倒不理,只忙向李世民问起来。李世民也不应他,还是那番看戏的态度,这时我便趁机发了话:
“小人斗胆,奉命向马侍御敬酒之前,可否请教一个问题。”
“哦?你还知道我是侍御之职。”马周皱眉看我,对我端量起来,“那你便问吧!”
我私心里想着反驳他,却也不敢过于不敬,只点头道:“小人想问,马侍御既然姓马,可知道马姓有一个出处,乃是官职。”
“但凡姓氏自有许多出处缘故,这怎么了?”他没弄懂我的意思,只便反问。
我淡笑道:“《周礼》一书对这些官职作了详尽的记载。其一,‘马质,掌质马,马量三物,一曰戎马,二曰田马,三曰驽马,皆有物贾’,这是专司验马、征马之官;其二,‘巫马,掌养疾马而乗治之,相医而药攻马疾’,这是专司医马之官;其三,‘廋人,掌十二闲之政,敎以阜马’,这是专司驯养马匹之官。担任这些官职的人,他们的子孙后裔多改了马姓……”
“住口!”他忽而打断我,一阵疾言厉色,“你这女子难道是指我的祖先曾担任这些马官吗?!”
我看他急了,心中暗喜,倒不怪他打断,反觉他这话更能助我驳他,便更添底气,答道:“小人方才说过了,这只是马姓的一种出处,而马侍御博学,也说了但凡姓氏都有许多出处,那又何必自乱阵脚,倒责问起小人来了?难道说这么巧,就被小人言中了不成?”
我既知他轻贱养马之人,则必以与马沾边而感到不耻,然其恰又姓马,便如此反激于他,他定会出乖露丑。果然,我话音刚落,满殿里就发出一阵哄笑,甚至还有人击起掌来,而马周羞愤不已,面上涨得赤红,更是无言以对。我这才解了心中意气,也不愿再叫他难堪,便从侍女手中接过一杯酒呈到他面前:
“马侍御既能在一年之内,跃居六品,必是才德兼备,深谙礼义之道的君子,而为君子者,宽而不僈,廉而不刿方能担得起君子之名。那两位养马之人一无过犯,二也是同你一样,遵照陛下之命前来赴宴,侍御又何必轻慢嫌恶,刻薄相待,反损了自家名声。”
“你……你究竟……究竟是何人啊?”马周这时转羞愤为茫然,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我,全无方才的气势。
“小人就是一个敬酒的女官,请侍御满饮此杯。”我平静言道。
“哈哈哈,嗳!我说马周后生,你看你连一个小小女官都说不过,还嫌弃别人!快回去坐着吧!哈哈哈……”
“哈哈哈……马周,今日陛下设宴你快别在这添堵了!我等老臣都未说什么,你还一肚子怨气!快饮了坐下去吧!”
马周正还踟蹰,倒见席间两个紫衣大员相互搭着腔就笑闹了开来,形貌像是武将,言语之间十分不羁,便又引得满殿一阵大笑。
“陛下恕罪,是臣冒失了!”马周这才含愧低头,将酒一饮而尽,回了坐席。
我料理了这头,便继续走到那两个同病之人身前,将他们一一扶了起来。我未说话时,只看他们的眼里都噙满了泪水,真是又心酸又委屈。
我赶紧劝道:“马侍御不是有心,二位也不必过于介怀。养马之人凭一技之长得享御宴已是常人所不能及,再者,陛下同样赐酒,也便就是一视同仁之意,二位大可安心了。”其实我说这话,多是出于自己的情感,也当真不知李世民是不是或有没有这个意思。
他二人也便会意,拭干眼泪道了谢,接过我呈送的酒饮尽而去。
我终究松下一口气,走回殿上,落坐交差。李世民望着我,意味深深,不似之前有些戏谑,却也没对我再说什么,只是转对殿下群臣开了言:
“你们在坐的,许多都跟了朕十年以上,都知道朕是爱马之人。那这是为什么呢?是因为它们随着朕东征西讨,出生入死,可以说没有它们便没有今天的大唐。而驯养马匹的人呢?道理是一样的,没有他们将马儿一匹匹养得膘肥体壮,朕又何以应战各方?大唐基业的创立,养马者也有功劳,他们理应受到尊重。朕对你们是一视同仁的,也希望你们不要对旁人怀有偏见。”
李世民一番话言辞恳切,推心置腹,虽有教训之意,却句句都是以理服人。我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他,心中不由生出一种别样的感觉,而他也提到了“一视同仁”,又令我颇感意外。
于是,群臣感戴,再无嫌隙,和乐的气氛又重新回来了。而直至宴席结束,我都沉浸在一种微妙的情绪里,非喜非忧,不可描述。
回到侍女居住的彩屏苑已过了二更,与我同寝的侍女们早已睡下,我因思绪不定,也不想吵到她们,便又回头走了出去。这九成宫的道路比太极宫要简单得多,一来二去我也认了些地点,便来至西海前一个凉亭靠着柱基坐下,听风观月。
这西海乃是聚杜水而成的一个湖泊,虽因人力造之,却也不失自然情态。远有山峦叠影,近则野鹤飞渡,加之这一时月盈见魄,犹如明灯高悬,倒映在微波荡漾的湖面,更恰似天地一通,当真一处超然俗外的佳境。
“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我因有感,不经意倒念出这句来,细细体味却又觉此句合景而讽情,心中蓦然一恸,泪水潸然而下。
“你今岁只得三十之半,何生此叹?”
正是伤感不已,却闻身后乍然一句,惊了一跳,赶紧起身细探,竟是李世民赫然立在那里,身后只跟了一个掌灯的近侍。
“陛……陛下。”我窘迫地站着,只迅速拭干眼泪,也不知如何。
他笑笑,暂未置词,只从近侍手中拿过灯盏支在凉亭栏杆之间,然后命那近侍退远了些,这才开言:
“我正要去皇后那里,半路看见个身影,近了才知是你。这宴罢也有许久了,怎么不在住处,却在这里呢?难道又不认路了?”
“认得,只是回去晚了不想吵醒别人,来这里坐坐。”此时了无兴致,也没了往常见他时的那番周旋应对之情,只便如实回道。
“嗯,也罢,那我就同你一起坐坐。”
他说着便很随意地走到凉亭内坐下,我无可推辞,只得也进去跪坐一旁。沉默片刻,也还是他先说了话。
“今晚宴会上,你三言两语,理折侍御,倒是让我很意外。只是你怎知马周官职,又知他一年之内,跃居六品?”
我倒不意外他问起此事,便平和地讲道:“进大殿之前巧遇诸位大臣依序入殿,内侍随意感叹了几句,说到了这位马侍御,我也就听了去。殿上之事实在偶然,也不算什么理折侍御。”
“呵呵……”李世民笑了两声,道:“我让你去敬酒,是想用个适中的办法提醒他们,我对他们是一视同仁的,你倒也明白我的意思,只是顺带驳了马周一回,想来十分有趣。”
我这才明白这“敬酒”的用意,想他本可直接说出自己的意见,但若那样,势必扫了席间气氛,倒失了宴乐之趣。
“其实我一开始不知道陛下什么意思,只道自己是侍者,应该听从陛下差遣,后来陛下说了‘一视同仁’,我才有所领会。陛下的那番话,其实才是‘三言两语,理折众臣’吧。”
“阿真。”他忽而唤了我一声,看向我的目光微有凝滞,转又正声说道:“我说过你非常聪明,所以才能体会我的意思说出那番话,既不失分寸,也让众人觉得你是代表了我。昔日我欲因马杀人,今天则礼遇养马之人,就是想让你知道我真的改变了,你在马场对我说的话,我也真的采纳了。”
“难道陛下要我侍宴就是这个目的吗?那马侍御也……”我顺着他的话想来,不由一惊。
“侍宴缘由不假,但马周的事我也没料到,我是皇帝,却不是神算!我之本意是要让你专程敬酒与那二人!”他急语打断我,又忙调转了身子正对于我,“我想让你知道,我能够明辨是非,你不要总是歪曲我的意思!”
“陛下如此费心,我……不敢曲解。”望着他几乎有些求着我的样子,我难以置信,又越发迷惑:那个满眼冒杀气警告我的他,那个弑兄杀弟的他以及现在这个他,到底哪一个才是他真正的样子……
他轻舒了一口气,神色松弛下来,“很晚了,我让内侍送你去排云殿休息吧。以后不必同侍女挤在一处,也不要深夜独自到这偏僻处来。”他说罢想要抬手抚我的肩,却在快要接近时收住,脸上一笑,又放下了。
我心知肚明,也不刻意回避,便一面起身,一面寻常说道:“请陛下早些去皇后那里吧,我自己回原处便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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