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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奴阿真 (长安小郎君)


其实他一反问,我自己亦有些暗惊,怎么就想起来问这话了?可话已出口,索性大方些。
“呵呵……长公子是有福之人,公主贤德,听说婚后一向恩爱,这也是他二人的缘分到了。至于徐某,尚未想过,更是无钱娶亲啊!”他浅笑着,英气的脸上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无钱?先生少喝些酒不就有了嘛!”我为他续了一杯,顺便带着些调侃的语气说道。
“小阿真,你休要开我的玩笑。那你呢?没想过成家吗?”他拿手指点点我,坏笑道。
“小奴……”他突然把话锋转到我身上,一时倒令我心中发堵,不由心情沉下去几分,只低声道:“小奴,还不到年纪呢。”
“那你现在多少年纪啊?”他猛地扑到几案上来,吓我一跳,又盯着我,眼神里充满期许。
“小奴……嗯……”我一下便记起他曾问过我,只不过那时与他不熟,也不想提起,现下既无意失了口,倒是有几分犹豫了。
“往事不提,连年岁也说不得吗?真搞不懂你。”他撇了撇嘴,自己倒酒,一饮而尽,而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并没有再问的意思。
“小奴…小奴……是武德元年生人,今年十三岁。”我迟疑了片刻,还是如实说了出来,只是低着头不敢看他。
“那……确实还不到年纪。”他话音拖得很长,似有所思,沉默了一会儿,又发出一阵感叹来:“这武德元年可实在算是天翻地覆的一年啊!隋灭唐兴,改朝换代,战事频仍,烽烟四起,一直到如今的贞观四年,才算渐渐太平起来。前不久四海八方各族君长还特来长安请当今陛下尊为‘天可汗’……”
“当今陛下?”我的心思一下子聚集这位陛下身上,又念及上次公主来马厩时讲的那些话,一冲动便打断了他。
“是啊,当今陛下。怎么了?”他自是不解,一脸怀疑地看着我。
“嗯……先生见多识广,可否将这位陛下的事迹说与小奴听听?小奴…哦,小奴常听旁人夸赞当今陛下的贤明,很是感兴趣。无奈年岁过轻,许多事都不知道。”我半真半假,小心翼翼地探问。
“好啊,那就说说吧!”
他立时答应了,又仰面一笑,指指面前的酒杯。我当下会意,起身绕到他身旁去给他倒了酒,只承望伺候他高兴了,他讲得详尽些。
“其实当年我也还小,亲身经历的也不多,只是后来一路往长安来,方听到许多关于他的事情,这五六年呆在长安,也着实感受到了这位陛下卓越的治国才能。陛下原是武德皇帝与窦皇后的次子,讳曰李世民,到今年不过才三十出头的年纪。这李氏本是北周贵族,关陇世家,武德皇帝七岁时便袭封了唐国公,至前隋大业十三年,累迁太原留守。而当今陛下生性勇悍,为人果断,武艺超群,尤擅骑射,与其父留守太原期间,便多次平定叛乱,阻击突厥入侵,年未弱冠就已是名声在外了。后来天下大乱,唐公顺应大势起兵于晋阳,听说也是当今陛下打的头阵,一路势如破竹,不到半年便攻入长安城,奠定了大唐立国之基石。这期间,由于他礼贤下士,名声极好,许多仁人义士都来投靠他,并甘心情愿臣服于他。这些人中有的成为了他的大将,有的则变成了他的智囊,都助他立下了赫赫战功。”
果真问他是问对人了,听着他一字一句认真道来,我的精神也愈发集中,只是同时也产生了疑问。若说亲生女儿对父亲有仰慕之情,所言作不得数,可为何连徐道离这样的寻常百姓说到这个皇帝也是一样的赞慕口气?我心里矛盾极了,可又不能直接问,只好按捺心绪继续听了下去。
“大唐立国之后,各方势力尚未平定,实际的疆土只限于关中与河东一带,这时候又是已被封为秦王的他多次出征,开疆拓土。浅水原之战破薛举,除薛仁杲;击宋金刚、刘武周而收并、汾二地;虎牢关灭河南王世充,河北窦建德;山东重创徐圆朗……如此大小战役,数不胜数,可以说,这大唐天下几乎都是他李世民一人打下来的。”
徐道离说到这里就好似已经说完了一般停了下来,连饮了几杯酒,十分酣畅的样子。我望着他的神情,倒是有几分神思飞驰,无限向往的态度。
“然后呢?后来这秦王殿下又有什么事迹?”我听够了这些战功赫赫,溢美之词,纵然这些都是事实,我也只关心武德九年玄武门之事的前因后果。
“怎么了阿真?不就是听故事吗?脸色都变了!”
他放下酒杯皱眉看我,声调也抬高许多,我一恍惚,这才发觉自己问得太急,太着痕迹。
“小奴…小奴只是觉得先生说得实在好,一不小心入了迷。”我忙着掩饰,说罢亦猛灌了几杯酒。
“呵呵呵,我还以为你怎么了!吓我一跳。”
“没有没有,先生何不继续说呢?这一夜还早呢。”我淡定下来,心却不死,想引着他继续说。
“后来么,战事渐少,也就没什么了。唯一一件大事,就是武德九年玄武门……”
他方提到我想听的关键,却又缄口,神色也变得异常起来。那样子令我一下子就想起了老家院,当年我每每接近了父亲的访客,他将我拦住时便是这个表情,着实和现在的徐道离一模一样。
“阿真,我们谈点别的吧!”他果然不愿讲下去,转而便换了个面孔。
“武德九年玄武门怎么了?”我忍了这几年,眼见着有机会知道更多的事情,实在憋不住不问。
“好了!武德九年的事情我也不清楚!你我不过是升斗小民,谈讲皇帝家的事做什么!好生吃酒吧!”
他突然颜色大变,眉目一横,高声对着我呵斥,我哪里见得他这样,当下便身心打颤,方寸大乱,不自觉地缩退了好远。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不问了!我不问了!”我急得眼泪直掉,越发难以自抑,满脑子深深浅浅又浮现出当年被崔氏毒打后扔到大街上的情景。那种极度的恐惧和绝望,这一时又袭遍了全身,连梦魇时也不曾有这样厉害。
“阿真…阿真!你怎么了?!我不是要骂你,你别害怕!阿真!”他离座向我走来,焦急而又震惊。
“不要!不要!不要过来!”我此刻尚知他是徐道离,可怎么也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浑身绷紧,视线错乱,忽然间好似看到了崔氏的影子,便看着他那双朝我伸过来的手,也恍若是崔氏拿着利刃指向我,一会儿是他,一会儿又闪现崔氏的脸,真真假假再也分辨不清了。“我求求你不要杀我!他们不是我克死的,不是我克死的!我求求你,求求你不要过来!不要过来!”我只觉自己喊得声嘶力竭,全身的筋肉都抽在了一起。
“阿真…阿真……”
渐渐地,我的双眼模糊起来,耳畔的声音也小了许多,终究是沉迷幻影,难以自拔。突然,只觉颈后猛一下闷痛,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从徐道离处写来
徐道离眼看无法令阿真冷静下来,便一狠心,击晕了他。可此时此刻的徐道离也被吓得懵了,他怎么也想不通,自己不过是声音大了点,哪里就是要杀人?可再一想,阿真的话口气不对,好像不是对自己讲的,又无限可疑起来。
忖度了片刻,徐道离决定还是先给阿真寻个大夫,待他醒来再作计较,于是抱起阿真就在这店肆里开了间客房,请伙计找来了大夫。这大夫年逾花甲,十分高深的样子,当下搭脉一看,开口的话却又令徐道离惊了一大惊。大夫说“这位小娘子”……
徐道离大约有一炷香的时间都未缓过神来,这可能是他有生二十多年来经历过的最离奇、最惊悚的事件了。
“郎君!郎君!”
猛听大夫大声唤自己,徐道离这才稍微转了精神,额头上都冒出了细密的汗。他一把抓住大夫的肩,眼珠子瞪得要掉出来。
“大夫,你说,你再说一次,这寝床上睡着的,是个小娘子?”
“你这后生,难道连自己的朋友是男是女都分不清吗?这男女的脉象全然不同,鄙人行医一辈子了,这点还会弄错吗?”这大夫也是直率,见徐道离的模样只以为他侮辱了自己,倒有三四分不悦起来。
“不不不!是徐某唐突,还请多多恕罪!”徐道离这才清醒过来,对着大夫好一阵揖手赔礼,方才问起病情,“那么我这位朋友到底怎么了?徐某刚刚未听清。”
大夫无奈地摇摇头,只好再说一遍,抚须道:“这小娘子应是心事沉重,情志不畅,常年忧思郁结,又受了惊吓,一时痰迷心窍,没什么大碍,鄙人留个方子,抓药煎煮之后喂下便好了。”
听了大夫这话,徐道离联想起之前阿真的样子,神志不清,举止失常,果真是迷了心窍的症状,不由有几分自责,心情也沉重起来。
未几便到了下半夜,徐道离跟随大夫回医馆抓药,回来时街市上还是很热闹,可他更无心了,只加快脚步回到了酒肆,命伙计煎药,自己便赶紧去到了阿真身边。
此刻的阿真浑身蜷缩着窝在寝床一角,头上的巾子也散了,长发凌乱地披在枕上、肩背,约莫将她全部身子都遮盖了起来。脸色惨白,眉头紧皱,泪水不断从紧闭的眼缝中渗出来,嘴巴磨动着,好似呢喃着什么话,却极低,听不到,整个人就像一只受了惊的小猫,只光看着就令人心中揪紧,万般怜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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