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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奴阿真 (长安小郎君)


他说得颇为得意,也令我恍然大悟,想着是天下无巧不成书,竟被他给遇上了。今天,我也真是好一场奇遇。
到了夜里,平常的静寂被白日的余思占领,我终究是个心事极重的人。我想,徐道离虽未后悔与我结交,却到底有了男女之防,不然今日怎不与我同乘而归的?这固然是君子之行,可隔了这一层,今后不论与他谈讲什么,都要掂量,毕竟,女子饶舌,古以为劣。而眼下正需要与他开口的,关于曹国公的托付,又是一件他极度排斥的事情。依着今日他那架势,若我真当面与他提起来,他定要再拔剑的。我招架不住他,也不想闹得那样。终此想到半夜,正当我有些后悔答应曹国公之时,竟被长久压在枕下而露出一角的白绢所提醒,决定将事情原委写下来再寻机会交与他,倒是两全。
主意一定,次日得空我就去了一趟附近的书墨肆,花了三十钱,买了一张质量稍好的纸卷,又借了店家的笔墨,将事件一气写成。此事一完,不免令我心情大好,浑身轻松,一路蹦跳着就回去了。
“遇着什么好事了?”
徐道离。我怎么忘了他有这种神出鬼没的习惯了?跃进后院,就见他站在那里。我先一惊,想虽是有东西要给他,却没想刚弄完就给他,也得让我准备几天啊!
“没什么,没什么的。”我将纸卷暗暗朝袖内深处又推了推,低头直奔马厩。
“阿真,我今日…是有个话想问你。”他走近,脸上忽然变得滞涩不堪,“我是说,我有个话想问你。”他放低了些声音重复一遍,毫无意义却又显得深意重重。
“哦,那么…你说啊。”我见他这番怪异的模样,也有些怯怯的,怕他又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话来。
“昨天我也说了,怕你尴尬才不来见你,如今既已见了,想问你到底觉不觉得尴尬……嗯,就问这个。”
他有些慌张地说完,然后笔直地立在马厩的入口,像是做错事的孩子在等待父母的发落,半是紧张半又期盼。可,我却不自觉笑了出来,心中还涌起一丝莫名地慰藉。
“小奴,并不觉得尴尬,反是怕先生觉得为难。”
“唔……”他顿时长舒了一口气,像是方才十分悬心的样子。“那我们,以后还是如常吧!”他的表情转而变得明媚起来,比从前更甚。
“好。”我淡淡地回答道,心中其实在笑自己:又低看了他,他虽顾男女之防,却终归不是教条死板的人。
后来我又想了许多,关于徐道离这个人。与他认识这么久,我还从来没有好好捋一捋这个人,其实他才是这世上与我最亲近的人。这说法虽似含混暧昧,却是实在是真的。许多时候是我狭隘了,便到了今日,我都不算真正与他结交过。我只是借着他的真诚填塞自己荒芜的内心而已。我得改,得真正的将他当做朋友,也予他诚挚的情谊。
不过,不是说与他坦白全部,我那些往事还是要自己担着的。
接下来两日,他日日来找我,我们说笑,是从未有过的疏朗开怀。我甚至觉得那卷纸都可以不要了,我能直接而磊落地对他讲明这件事,再也不会因为害怕而踟蹰。然而,就在我准备妥当要去找他之际,萧府却发生了一件天大的事。
这次的大事不再是赐婚赐封的喜事,而是老爷萧瑀被罢相,并要贬出长安城,到岐州任刺史。这件事虽牵连不到我这样的小奴,但却彻底地打乱了我的心思。我担心的只有十八公子。
这萧家虽是鼎盛世家,到今日还在朝为官且位高权重的却只有萧瑀一人。他的浮沉无疑关联着整个家族的兴衰。那十八公子年轻高傲,初出茅庐,必定需要这强大的后盾,如今萧瑀一倒,他的处境想必也难了。
我再无心思去管别的事,整日神思恍惚,忧思难解。便等徐道离来了也毫不避讳地去问他相关实情,可终究也没听到什么好话。
“阿真,你为何突然这么关心府上了?我这几次来你都问同样的话。莫非在担心什么吗?”
这一日,徐道离终究生了疑。是意料之中,却也堵得我哑口无言。过了许久,我才幽幽地问了一句:
“老爷什么时候动身去岐州啊?”
“圣旨是五日前下的了,得襄城公主求情才放宽了几日,这两日便要动身了。唉……”
徐道离说着情态也愈发低沉,末了还带出一声惋叹。这一声叹,可教我心里猛地揪痛了一下。
“我长这么大没出过长安城,也不知地理,那岐州远不远啊?老爷还会被调回来吗?”我攥紧藏在衣袖里的拳头,茫然到了极致。
“倒是不远,就在关内道。至于回来,这官场之事总说不准的。萧公性情刚直不阿,严厉急躁,很容易得罪人。这次是因为在朝堂上与同僚争执,言语失态,还推翻御案,陛下盛怒,才有此结果,非同寻常啊!”
“陛下……”我的心中陡然一震,近日听到这个称呼的次数也太多了,我才发觉,原来我生活的周围,处处与这“陛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良久,我只得暗暗咬牙,将这心绪压下去,不能再教徐道离看出什么痕迹。
“是陛下。冒犯天子,罪责很重。”他好像以为我是在反问,便又道了一次,只是眼睛里倒流露出些微不同寻常的轻蔑。我瞬间有些明白,他这个人是不屑皇家的,一如皇帝给他父亲赐皇姓,他也只认为是辱没了祖宗。
“天子,最能定人生死劫数了,是阳世的阎罗,唉……”我轻摇着头说道,心中其实是带着讽意的,但又用一声恰当的叹息,将此情绪泯于无形之中。
“阿真,你就不要担心了。老爷只身赴岐州,府邸家业并未撼动分毫,襄城公主不是还在这里吗?所以,你的日子不会有变化。”
“嗯,我明白。”
他的劝解纯粹得不能再纯粹,我的无奈也只得悄然没于这句生硬的回答里。一切仿佛真的是这样,我是个担心自己前程的小马奴。
两日后的八月初一,老爷萧瑀带着两个随从,乘着一辆旧马车离开了长安城。
仲秋的节气尚不算寒凉,只是这离别多多少少衬得几度悲凉。人一伤心,周身就会凉透了。到底,人事、天命是相存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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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一片幽情冷处浓
老爷一去,萧府的当家人便自自然然成了长公子。他如今虽是驸马都尉,却也只在太常寺领一个从七品主簿之职,素日并无大事。当此门庭变故之际,他便把精力都花在了严正家规上。月余来,一府上下被他管治得井井有条,面貌一新。里外都有人议论,说这长公子看着仁慈敦厚,关键时候却能独当一面,将来必成大器。但反之,也有许多世态炎凉显现了出来。那萧府门客,常年多达二三十人,老爷前脚离开,他们竟也走了半数,剩下摇摆不定的,俱都在考虑退路。自家门客尚且如此,更不用提往日攀附萧家的那些外人了。总之,于这人情一事上,“冷暖”二字,体现得淋漓尽致。
我的日子固然是没有变化的,甚至还清闲了一些,因为来往的人少了,马也被带走几匹。但是,身不累,心里却难捱。我还和月余前一样,丝毫也不知道十八公子的情况。只听徐道离一日来偶提到,说萧家人现都行事低调,并未有牵连之事,我才稍安几分。
九月过半了,到了秋风扫落叶的季节,虽离年关还有两个多月,我却觉得这一年都过完了。大抵是心里漂浮空旷,没有什么盼头。然而,就在我以为剩余的两个多月也将会空虚度过的时候,十八公子却骤然降临了后院。以一种他从未有过的形象,也是我不敢相信的形象出现在我的面前——暴怒、醉酒、衣冠不整。我甚至来不及为见到他而欣喜一下。
他手握长鞭摇摇晃晃地站在院子中央,满脸通红,酒气冲天,眼睛时张时合,迷离恍惚,口中不明所指地高声骂着:“鼠狗之辈,我萧鉴当杀此獠!”
我被这样子惊呆了有半刻的时间,终究在一股焦急担忧的心态之下冲上去扶他,但刚一碰到他的手臂就被他猛起一掌推倒在地。那酒醉之人不清醒,力道当用了十足十的,便震得我筋骨剧痛,半天才踉踉跄跄爬起来。
“你是什么东西!也竟敢阻拦我的去路!还不快去牵马来!”他挥鞭指我,身子歪斜,面庞变得狰狞扭曲。
“公子,你吃醉了!此时骑马是要受伤的,小奴叫人扶你回去休息吧!”我从未应对过酒醉之人,只依着他这样子想当然地劝他,念着他往昔的温和慢慢靠近他,伸手去拿他手中的鞭子。
“啪!”
然而,我迎来的,只有猝不及防之间,粗砺长鞭赐下的裂肤之痛。这一鞭子抽在我的颈右耳后,狠得几乎要将我的头颅削去。待这极强的痛感蔓延出来的时候,我的胸前已被鲜血浸透。耳边汩汩血流还在不断涌出,似乎竟能听见流淌的声音。
在天昏地暗之前的余知里,我突然对方才的一切懵然了,我只是还在望着他,瞪大了双眼,然后身体慢慢地倾倒在他的脚下。最后见到他的那一眼,我浑浊的视线里,他依旧在摇摇晃晃,挥舞长鞭。
……
我以为,我活不成了,却又在一个黑夜里睁开了眼睛。我的小柴房,一盏灯,一碗汤药,一个徐道离。
他无限悲悯地看着我,目光里的凝重并未因我的醒来而消去一点,自然,也没有什么可喜之色。我心里忽然一动:他将我这个朋友未免看得太重了。他不说一字地将汤药给我喂下,直到我昏昏沉沉又睡去,再醒来,他才说了第一句话,他说:“不要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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