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成欢凝眉片刻,忽然裣衽屈膝,深深向何七施了一礼。
“你这是做什么!”
何七连忙避开,只觉着这小女子怎么想一出是一出,好端端的说着话,又行什么礼呢?
徐成欢严肃地施完了这个礼,才直起身来看着何七。
“这是多谢你,不计前嫌,雪中送炭的恩德。”她解释了一下。
他说白家算是大族,可是县令带着大批衙差上门,这么大的动静,连他这个外人都能得知消息赶来相助,白家宗族的人,又在哪里呢?
上辈子的徐成欢,出身高门,又深受皇家喜爱,一直活在别人恭敬羡慕的目光里,不曾跌落泥潭,不曾真的体会过苦难焦虑,她从来不懂什么是人情冷暖,也不在乎无关人等的真心假意。
可是如今的徐成欢,只是一个末流武官家疯傻刚愈的女儿,白家还遇到这样的困境,此时此刻,她比任何时候,都更能尝到人情冷暖。
白氏宗族,能因为白欢娘的痴傻将这一家扫地出门,父亲白炳雄的过命兄弟,能闯下祸事反咬一口,平日里来往的人家,更是没有一家肯出头说一句公道话,反而是这个替她背了黑锅的何七,不惜违背家人宗族,赶来相助。
这就是世道,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何七往常堪比城墙的脸又红了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摆手:“我,我也不是纯粹为了你们,白大人走之前,嘱咐过我的。”
“什么?”这话倒真是出乎徐成欢的意料,难不成白炳雄就如此信任这个人?
不过,倒也没错。
这样想着,徐成欢的语气又缓和了下来:“即使是这样,谢你也是该当的。只是不知道,我父亲,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该说的都说了。”
说道这个,何七双眼闪闪发光,很是兴奋。
“妹妹不必介怀,这是白大人对我的信任和看重,我不会说出去的。我有个族叔在zg县任书吏,到时候,也能为白大人的计划行些方便。”
徐成欢默默地琢磨了一下这话。第一,何七知道所有的事情,第二,何七不知道这主意是她出的。
罢了,这样也好。
“那就多谢何七公子了,等父亲回来之后,再亲自向你道谢。”
何七又咧开嘴笑了笑,挥挥手:“好了,妹妹不用再送了,我走了……对了,刚才压倒我的那个人是被你们家人扔出来的吧?不知道是你们家哪个仆役,有这样好的身手,妹妹可否告知?”
徐成欢脸上的笑意凝滞了,小虎牙隐没在唇边。
“不知。”她冷冷地回道。
碰了个钉子,何七也知趣地摸了摸鼻子,告辞:“那妹妹别送了,我这就走了。”
看门的小厮见机赶紧开了大门,何七几步就跨了出去,小厮刚要关上,他却又露出个头来:“你,你莫要害怕,白大人很快就会回来的。”
徐成欢一怔,点了点头:“我不会害怕的。”
何七却是不怎么信,那眼神透着一种你就强撑着吧的意思。
不过他也没再说什么,缩回头终于走了,小厮紧张地关上了门,直拍胸口:“哎呀,吓死人了,差点就把何公子的脖子给夹了!”
徐成欢转过身,慢慢地往回走。
她是真的不害怕。
以后的路还那么长,现在就害怕,以后又该怎么办呢?
白家正院,小英正一溜小跑地进了屋,跟太太报信儿。
“太太,不好了,小姐不知道跟那个何七说了什么,何七又是指手画脚,又是赌咒发誓呢!”
小英附在太太耳边悄声说道。
白太太脸都白了,这,这是要干什么?!
她就觉得不对劲,就算大门内也有小厮守着,欢娘送送那何七也不算孤男寡女,可到底是不放心,遣了小英去瞧,果然不对劲!
一边摇蕙和迎春互相看了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白太太瞅了她们一眼,硬是忍住了什么都没问。
说起来也不知道是该自豪还是该生气,这两个丫头,如今可是欢娘的心腹了呢,估计也是问不出什么。
罢了,还是亲自问女儿好了。
第四十六章 无路可走
“欢娘,你跟那个何七,到底是怎么回事?”
徐成欢一进正屋的门,白太太当真就抓着她问了。
三个丫鬟大眼瞪小眼,觉得太太真是……您让人去偷偷窥探小姐,您还好意思这么大大咧咧地问?
徐成欢扫了一眼三个丫鬟那古怪的神色,就知道了大概。
这个娘亲啊……不过她喜欢这样。
除了她不是原身这一点不说,这才是母女间该有的相处方式。
没有试探,没有欺瞒,唯有最彻底的坦诚和相信。该问的就问,该说的就说,无需那么多弯弯绕绕,你猜我疑。
如若不然,将来势必有麻烦。
她还记得萧绍昀的一个姐姐,先帝贤妃所出的安定公主,明明身份尊贵,却在出嫁后过得无比凄惨,早早地就郁郁而亡。
只因为贤妃娘娘性子古怪,从来只听女儿教养嬷嬷的话,却不肯相信自己的亲生女儿,安定公主没出嫁之前就常常因此生出事端,后来安定公主在公主府倍受驸马和教养嬷嬷的折辱,屡次跟贤妃哭诉,贤妃却从不理会,只以为是她骄横太过所致。甚至于先帝,也跟着没有放在心上。
直到安定公主离世,驸马上折子想要把宠爱的小妾扶正,先帝才察觉端倪,震怒之下彻查之后才查出驸马买通教养嬷嬷宠妾灭妻折辱公主的龌龊秘事,贤妃因此受到先帝训斥,惊惧愧悔之下没撑多久也跟着去了。
而高门大族的大家闺秀,能跟生身母亲坦诚相处的也并不多。
一般都是生下来身边就围满了丫鬟婆子,跟母亲分开住,长大后或是信任丫鬟婆子跟生母不亲近,或是生母忙于打理后宅,对女儿生疏,类似安定公主母女失和的悲剧,并不少。
而她徐成欢,何其有幸。
上辈子,娘亲威北候夫人性情刚烈,心里藏不住事儿,也从不对她藏事儿,母女关系尤为亲密,而这辈子,白太太依然是如此。
于是徐成欢根本就没有出现丫鬟预想中的难堪或是恼羞成怒,反而唇角弯弯,露出小虎牙笑得欢欢喜喜。
“娘亲,我跟他能有什么事儿,我不过是问他怎么来得这样恰巧,是不是有什么内情,他就生了气,跳起脚来,说是父亲走之前叮嘱过他照应咱们家。”
徐成欢挑着能说的说了:“我就又谢了他几句。”
“这么说,你爹爹的事情他都知道……何七这人,这次是真帮了咱们,虽然娘亲也不怕跟那宋温德打上一架,可到底传出去不好。不过何七这性子,就是个惹祸的苗子,你爹爹这次跟他牵扯上,以后怕是甩不脱了。不过这也不是咱们要担心的事儿,你以后只要给我记住了,离他远点,可不要被他带坏了。”
白太太仔细地告诫了女儿,想起自己那手无缚鸡之力的儿子,又是一阵气闷:“你哥哥就是好好的非要跟着这何七混,何七不好好读书,你哥哥也不好好习武,一个个的,都是让爹娘跟着烦心的。”
徐成欢却深深地看了一眼白太太:“娘亲,其实,哥哥是对的。”
“什么?”白太太万万没想到女儿会忽然这么说。
就算是不记恨儿子了,那,那也不能这么快就转了立场了吧?
徐成欢却是眼神悠悠,别有意味:“娘亲想想,为什么同是七品官,宋温德就可以这么嚣张打上我白家的门?为什么在娘娘庙,胡小秋一个七品通判的太太,却可以对娘亲你处处刁难?”
“这,这……”
白太太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心头一阵委屈。
是啊,为这什么呢?还不是因为如今天下太平,兵将都没用了吗?虎狼都打尽了,谁家还把獒犬当回事儿?
老爷在外拼死拼活,到了那些进士举人出身的官员面前,却永远要矮上半头。
所以儿子才要一心考科举,将来做文官吗?
想想儿子这十多年因为不肯习武挨的打,白太太浑身的力气都像是被人抽走了。
“可是咱们家,连一点路子都没有,你哥哥,他要走这条路,就只能他一个人走,太辛苦了……”
“娘亲!”徐成欢挽住白太太的手,劝解道:“要照娘亲这么说,那寒门士子就干脆都不读书了吗?考科举做官,出身固然重要,更重要的却是真才实学。没有真才实学,就算是丞相家的儿子,那连个举人也别想考中。更何况,咱们武将家的子弟,没有路子想升官,才是真的难呢。据说京城中的武职,都是世袭的,大齐朝开国的时候,武将功高,封了那么多国公侯爵,他们还要封妻荫子,恩惠后人,一代代荫封下来,不仅仅是京城,就算是地方上,武职也没有多少位子留给咱们这样毫无根基的人家了。”
徐成欢一边扶着白太太坐下,一边给她打比方:“远的不说,就说父亲,也是年近五旬的人了,为什么至今也只能做个把总?除了咱们没有路子,还不是因为这个。哥哥有心读书,这是好事儿,娘亲就别烦心了,不管怎么说,读书也可以明理,总比何七这样的痞子要强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