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爷点头,“那也行,你只管去做。”
司正恭声告退,让内侍领了出去。范大档则上前一步,低声道:“七爷这处府邸比其余几位爷的都要大一些,皇后娘娘怕日后生变,特地请圣上御笔写一幅匾额,只要匾在,人便无恙……至于东府,我听那意思,是要留着给五皇子。”
七爷道:“多谢公知,改日请公公喝茶。”
范大档淡然一笑,拱拱手,告辞离开。
七爷心头翻腾不已,他知道万皇后一向待自己亲厚,可听到万皇后竟然连身后事都想得如此周到,却是没法不动容。
万皇后一生孤苦,曾经有过的两个孩子都没有保住,而现在几个皇子没一个值得信重的,否则她也不至于三番五次谢绝康顺帝过继的要求。
七爷捧着粉彩茶盅沉思许久,才渐渐稳了心绪。
亲事跟府邸都有了定数,七爷心情极为畅快,正好风寒终于好利索了,突然就想起严清怡所做的长袍,叫了小郑子过来问道:“黄米胡同来信没有?”
小郑子摇头,“没有?”
七爷奇道:“没让我过去量尺寸?”
小郑子再度摇头,“没有。”
七爷又问:“你那天怎么回的话?”
小郑子原封不动地把话重复一遍,小心翼翼地说:“是不是刘五没听懂,兴许那边还等着送尺寸过去。”
七爷脸沉了沉,将将作司司正重新送来的图纸叠好,塞进怀里,冷声道:“备车。”
小郑子连忙打发个小火者去知会青松,而他则手脚利落地取过象牙白锦缎表,灰蓝色细棉布衬里的夹棉斗篷伺候七爷穿上,等要再点手炉时,七爷止住他,“外头太阳正好,不用了。”
小郑子瞧着果然是风和日丽便未勉强,等青柏到来之后,毕恭毕敬地将七爷送出院门。
入秋以来,难得有这样的暖和天气,前往双碾街的行人络绎不绝。
青松小心翼翼地避开行人驶进黄米胡同,稳稳地停住马车。
七爷刚下车,就听有人恭敬地招呼,“见过七爷”。
七爷回头一看,是薛青昊跟李实。
再一看,眼珠子险些瞪出来。
李实穿件天水碧的圆领袍,已是深秋的天气,风呼呼地挂,手里却装模做样摇一把象牙骨的折扇,看上去意气风发,要多骚包有多骚包。
而那件圆领袍是上好的杭绸料子,袖口和袍摆出有银线绣成的玉兰花,此时被阳光照着,发出细碎的光芒。
岂不正是严清怡给他做的那件?
可穿在李实身上却是不肥不瘦合身合体,像是特意按着他的尺寸做的。
七爷顿时拉下脸,心火蹭蹭地往上窜,沉声道:“你们这是往哪儿去?这么大的风还摇扇子,不怕闪了舌头?”
李实听着话音不对,连忙收起折扇别在腰间,小心地陪着笑道:“回七爷,我过几天回济南府,出去逛逛买点土产带回去。”
七爷冷哼一声,又看向薛青昊,问道:“‘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此句如何解?”
薛青昊根本没听懂,脸色腾地变得通红,支支吾吾地说:“先生没讲过。”
七爷冷冷道:“先生没讲……有出去闲逛的工夫也能读两卷书了。”
说罢,撩起袍摆跨进门槛。
薛青昊与李实对视一眼,再也没了闲逛的心情,灰溜溜地跟着进了院子。
七爷气冲冲地走进二门直奔正房。
院子里管洒扫的婆子瞧见,本想出声招呼,可看着他的冷脸没敢出声,只做没看见,低着头继续扫地上落叶。
七爷大步踏上台阶,稍顿一下,撩起门帘进去,对着厅堂诸人冷冷地道:“都退下。”
辛姑姑连行礼都来不及,忙跟月牙及新月一同退出门外。
七爷这才发现严清怡根本没在屋里,而先前的人都远远地躲开了,连个问话的人都没有。
七爷舒口气,在太师椅上坐下。
好在没多大会儿,严清怡就掀帘子进来。
她穿件雨过天青色绣着月季花的褙子,湖水绿的罗裙,如墨的青丝只用一根银簪绾着,松松地别在脑后,有种空山灵雨般的素淡清雅。
见到七爷,她明显一愣,随即敛了神色,规规矩矩地行个福礼,“见过七爷。”
七爷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盯着她,“我的衣裳呢,改好了没有?”
严清怡垂眸,轻声答:“七爷的尺寸迟迟没送来,所以就没改。”
七爷“哼”一声,“不用改了,我将就着穿。”
严清怡听出他声音里的不虞,慌乱地抬头,正对上他的眼。
乌黑深亮的眼眸里,不再像深不见底的寒潭,反而清清楚楚地燃着熊熊怒火。
这还是她头一次看清七爷的情绪。
严清怡咬咬唇,老老实实地交待,“衣裳改起来太麻烦,正好李实跟秦四娘要回济南府,我送给他做程仪了。”
七爷错着后槽牙道:“我的东西你竟敢送人?你出尔反尔。”
严清怡低声分辩,“七爷说衣裳不合身,又嫌花样不好看,我本来打算另外做的……再者,七爷先前说以后不往这里来,不也是出尔反尔?”
七爷张口结舌地答不出来。
严清怡见他语塞,抿嘴一笑。
笑容浅浅淡淡,好像春风拂过柳枝,使得她本来有些拘谨的脸庞立时变得柔和起来,娇娇软软的,令人心动。
七爷的心热热地荡了下,适才的怒气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缱绻与柔情。
他吸口气,哑声道:“原来你也是会笑的……”
第134章
声音犹如她曾经酿过的桂花酒, 醇厚馥郁。
蕴着浓浓的情意, 像要人忽视都不可能。
可这情意却太过突兀,太过猝不及防, 教人根本无从相信,没法接受。
严清怡逃避般,低着头解释,“我是想另外做的, 但没有七爷的尺寸,怕做了不合适, 又惹得七爷不喜。”
她低眉顺目地站着他面前,头微微垂着,露出一小截白净的颈项, 发髻有些松,散乱着少许碎发,弯在白净的耳朵后面。
秋阳自门帘的缝隙照射进来, 她发髻上丁香簪头的银簪散发出细碎的光芒。
分明,他给过她好几样首饰, 而她偏偏就戴这么支既不好看,成色也不好的银簪。
七爷说不出该是恼还是怒,可听着她这般轻轻柔柔地说话,心情就像酵好的酒曲, 有些酸涩有些甘甜, 无奈地叹口气, “我没有不喜, 我……没有尺寸你不能写封信或者打发人去要,没长手还是没长嘴?”顿一下,去掉身上象牙白的斗篷,露出里面宝蓝色长袍,伸展开双臂,“现在量吧。”
严清怡愕然抬头,很快又垂下,抬手扯着他的衣袖一端,小心地避开他的胳膊,一拃一拃地从袖口量到肩头,共是四拃。
再量肩宽,从左肩一拃一拃比着量到右肩,共是三拃。
然后量胸宽,量衣长。
视线触及他袍摆处的白玉兰,便是一愣。
不是不喜欢玉兰花吗?
不是嫌弃那花不好看,非得让她拆了另外绣别的吗?
可这又算什么?
严清怡气恼地抿紧双唇。
她躬着身,七爷看不到她脸上的神情,只瞧得见她纤细的腰身弯成个好看的弧度,柔软纤弱,盈盈不堪一握。
湖绿色罗裙的裙边系着块禁步的玉佩,随着她弯腰的动作发出细细碎碎的撞击声。
而那双白净灵巧的手,顺着宝蓝色衣袍一拃一拃移上来,冷不防会戳着他的身体……不疼,却是痒,痒得难耐。
这种滋味,既痛苦,又让人觉得甜蜜。
只是,这种幸福的折磨太短暂,不过数息就已结束。
七爷颇有些遗憾地问:“是多少?”
严清怡木着脸不说话,径自撩起门帘走进东次间。
少顷,复出来,手里拿着一张纸片,给七爷过目,“我就按照这个尺寸做?七爷不喜欢玉兰,倒是喜欢什么花样?”
声音里明显有着敷衍。
七爷心里打个突,将适才所为细细捋过一遍,低头瞥见袍摆上的玉兰花,顿时恍然。
暗地里将小郑子骂了个狗血喷头,找哪件衣裳不行,非得找这件,这不明摆着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可面上丝毫不露,轻声道:“绣朵并蒂莲吧,喜结连理……对了,李实要打算跟秦四娘成亲,他家里人为何不许?”
严清怡应道:“李实家境颇丰,他爹娘想给他寻个官家小姐,或者读书人家的姑娘。秦四娘先前嫁过人又做过牢,所以李实娘亲万般不愿意,想把李实关在家里强行给他娶一个。李实就跟秦四娘私自逃到京都来,他们本想赚些银钱衣锦还乡,也好打动家里人,没想到却是四处碰壁,这才又生出回济南的念头。”
说到秦四娘,不免想到自己。
就连李实的爹娘都惦记着好门户的姑娘,何况眼前金尊玉贵的七爷。
自己能被他瞧中当个外室,恐怕也得感恩戴德了吧?
一念起,遂敛起先前愤懑,垂手站在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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