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清怡应声好,寻了把油纸伞拿着出了门。没走几步,便觉出冷来,又不好意思再折回去穿衣裳,只得忍着。
好在马车里不透风,要暖和许多。
下雨天街上行人极少,秦虎赶车赶得飞快,约莫两刻钟就到了顺天府牢狱。
许是秦虎昨夜已经打点好,这一路倒是顺利,每逢有狱卒之处,只要打声招呼就得以放行。
少顷走到羁押犯人之处。
秦虎指着长长的通道,“外面是女监,里头是男监,姑娘先进去,我去找找管事的。”
严清怡深吸口气。
她怎可能不知道,前世她就是被关在这个地方,苦苦地熬了十数天,才等到判决之日。
她每天无事可做,就只有看着通道,看哪些人进来,哪些人被带出去,哪些人又受了刑,哪些人永远回不来了。
思量间,已走到秦四娘的牢前。
秦四娘很精神,半点怨言没有,反而笑道:“真是倒霉,上次还能蹭你的饭吃,这次四周都没人,连个说话啊的都没有,差点憋死我。”
严清怡刚要回答,那边薛青昊已经按捺不住,扯着嗓子喊:“姐,姐,我在这儿。”
不知何处传来狱卒的斥责声,“闭嘴,都消停点,再吵吵就滚出去。”
薛青昊立刻止了声。
秦四娘道:“你快去瞧瞧阿昊,他兴许憋屈坏了。”
严清怡快步走过去,薛青昊隔着铁门拉住她的手,“姐,你带没带吃的,我都快饿死了。”
严清怡恍然,“出门急,忘了,等会儿我去买点托人送进来。”
薛青昊点点头,委屈地说:“姐,我们是被他们几个算计了,他们就是成心找事。”
严清怡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隔着两间牢房,那三个军士正悠哉游哉地坐在地上,一派安然。
察觉到严清怡的目光,其中一人竟然颇为得意地笑了笑。
严清怡回过头,对薛青昊道:“你别急,秦师傅来了,他说帮忙找路子,早点将你们接出去。”
话音刚落,便听身后脚步声响。
秦虎与两个狱卒一道走过来。
狱卒毕恭毕敬地奉上钥匙,秦虎打开锁,沉声道:“走吧,回家去。”
李实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追问道:“真让我们走?就只关了一夜?”
秦虎笑道:“你想多待几天,我也不拦你,就看这哥儿几个应不应?”
狱卒点头哈腰道:“不敢不敢,昨儿不知道,多有得罪,多包涵多包涵。”
李实跟狱卒打交道多了,情知他们所为都是上头吩咐的,并不见怪,抬手拍拍身上尘土与草屑,趾高气扬地说:“回去,出去头一件事就是好生吃顿酒,不醉不休。”
旁边三个军士瞪大双眼看着他们,满脸都是惊诧。
那边秦四娘也脱了身,听到李实的话,笑道:“对,出去好生吃一顿。”
两位狱卒在前头带路,几人在后面跟着,刚走出牢狱,严清怡顿时立在当地。
对面的街旁,七爷撑一把精致的油纸伞站在白练般细密的雨幕下,神情淡然,嘴角一丝若有似无的浅笑。
他披了件宝蓝色锦缎斗篷,斗篷底边拖在雨水中,上面星星点点溅上了许多土黄色的泥点。
可这丝毫无损于他的清贵高雅,反而更多了些超然脱俗。
严清怡蓦地就明白,为何仅仅过了一夜,他们几人就能被放出来。
若不是七爷相助,又会是谁?
严清怡呆愣片刻,便朝七爷走过去。
雨水浇在她头上,瞬间淋湿了发髻,顺着鬓发滴滴答答地落在衣衫上。
不等她走近,七爷已淡淡开口,“你不用谢我,我想要的是什么,你心里清楚。”
严清怡垂眸,目光瞧见七爷脚前一片坑洼,而他玄色的靴子便浸在雨水里,雨珠扑落下来,在水坑溅起此起彼伏的水花。
七爷清冷的声音仿似来自九霄云外,“这是我最后一次问你,你想不想有个人,可以让你倚靠,可以给你撑伞。你的难处他愿意替你解决,你的家人他愿意帮你照顾,你的担子他愿意为你担负,只要你肯,他会一辈子陪在你身边,不离不弃?”
严清怡愕然抬头,对上七爷如寒潭般幽深的几乎瞧不见底的黑眸。
七爷接着问:“或者你还是愿意,跪在这水坑里给我磕头谢恩?”
第128章
最后那一句,声音极低, 又被“哗哗”的雨声扰着, 严清怡听不出他到底是讥讽还是示威。
本能地就想依从心底的想法跪下谢恩。
那双浸在泥水里的玄色靴子却着实刺进她的眼。
桃花会上,他浅淡一笑, 让满树桃花尽都失了颜色,而土地庙中, 他高山遗雪般的气度硬生生把满院的断砖残垣站成了一幅水墨画。
这般清雅高贵的人,站在浑浊不堪的水坑中, 宝蓝色锦缎的斗篷湿了大半。
严清怡突然就失去了勇气。
往事如同走马灯般一幕幕闪现在面前。
满周岁那天,严其华往她嘴里塞了炒豆子;
两三岁时, 严其华把她扔在升仙桥,却领着严清芬回了家;
五岁时, 薛氏生病, 她踩着凳子上锅做饭,差点摔倒;
从七八岁开始,不等出正月, 她就提着篮子满大街卖玉兰花, 而赤日炎炎的六月天, 她蹲在净心楼的墙角下卖杏子;
十岁时,涌泉胡同卖炒货的吴大叔让她长点心, 说严其华天天巴结黄任贵,没准儿惦记着也要卖闺女;
十一岁, 她倾尽身上所有的钱都买了东四胡同的宅子;
十二岁, 大姨母带着她跟蔡如娇到张阁老家拜寿;
十三岁, 薛氏含恨自尽,她蒙冤入狱;
三年守孝,她好容易生活安定了,手里攒了银钱,可一夜之间全部化为乌有。薛青昊以后拿什么娶亲,她的出路又在哪里?
严清怡不由自主就落了泪。
泪水混杂着雨水侵入口中,尽是苦涩。
因为她是女子所以被羞辱,因为她无依无靠,所以就被欺侮。
以后说不定还会有多少坎坷曲折。
她累了,她支不起这个家。
就让她攀附权贵吧,就让她当姨娘吧,反正严其华早就打定主意把她送人。
七爷总比李丰显强得多,黄任贵的儿子只能在济南府当个衙役,而薛青昊有了七爷撑腰,说不定会有个光明的前程。
可她总归是不情愿,不甘心啊!
严清怡沉默地站在雨里,只觉得从心底往外透着冷意,冰寒彻骨,而衣衫已经湿透,紧贴在身上,箍得难受。
七爷长长叹口气,将伞移到她头顶,低声道:“进车里暖和些。”
秦四娘浑身也已湿透了,冷得不行,闻言忙扶着严清怡的手臂上了马车。
车里拢了火盆,温暖怡人,车座上已经铺了狐皮,柔软舒适。
严清怡痛哭出声,正哭泣中,听到车外薛青昊声嘶力竭地叫嚷:“姐,姐,你去哪儿?”
就见秦虎跟他低语几句,薛青昊点点头上到秦虎的车里。
而七爷,仍站在雨水里,有个官员模样的人毕恭毕敬地站在七爷面前,腰弯得很低,频频点着头。
少顷,七爷收了伞,抬脚上来,瞧见严清怡满脸的泪水雨水,从案桌下面掏出两条棉帕,又拿起座位旁边的毯子一道递过去。
严清怡很快止住哭泣,擦干泪水,顺便把头发的水拧了拧。
七爷淡淡道:“你若不愿意,现在还可以说,再迟就没有机会了。”
严清怡沉默片刻,低声回答:“我愿意。”顿一顿,又道:“我蔡家的表姐现在在邵简邵公公那里,能不能把她接出来?”
七爷飞快地扫她两眼,神情仍是淡淡的,“好。”
“先前罗阁老虽然罪孽深重死不足惜,可家里女眷却是无辜,能不能给她们赎了身有个容身之处?”
“好。”
“阿昊一直学武,可不曾正经读过书,我想请个夫子给他讲些经史子集三纲五常。”
“好,还有呢?”
严清怡拢紧身上毯子,目光无意识地看向窗外,车帘晃动,街景飞驰着向后掠过。
这并非去往荷包巷的路。
严清怡垂眸,犹豫着道:“我想回我家里。”
七爷断然拒绝,“不行。”
严清怡低声解释,“淮海侯家五姑娘二月里出阁,我要给她添妆。”说罢,只觉得眼眶发涩。
如果她住到七爷屋里,还有什么脸面去见魏欣?
姨娘尚且不行,何况是个没名没分的外室?
七爷凝神看向她,她双手合抱在胸前,手指紧紧抓着毯子边缘,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其它,青白的手指像是秋风中的落叶,颤抖不止。
七爷顿时心软,放缓了声音,“不妨碍你去添妆……你屋子太冷,我怕你染病过给我,春风楼也去退了,那里地角不好。”
“那不成,”秦四娘连忙摆手,“我付了一年租钱,还差好几个月呢。李奎给我们价钱便宜,在别处再找不到这么合算的店面。”
严清怡低声道:“退了吧,那里……风水不好。”
秦四娘还欲分辩,便感觉马车已徐徐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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