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豆子木讷粗苯,平日不怎么得眼,见枕春唤他便高高兴兴凑了上去:“小主吩咐。”
“你之前说你母亲病了,如今好了吗?”
小豆子连忙又跪了下去,傻里傻气地磕头:“多亏了小主赏赐的银子,奴才的母亲吃了两月的好药,已经好全了!”
枕春颔首,叫玉兰又取了十两银子出来给小豆子。交代道:“你拿回去给你母亲补补身子,本主有件事情要你去办。劳烦你母亲去帝城外的极音坊里,去寻一位叫虚无先生的乐师。寻着此人了,以小喜子的名义问问他,七夕宴上会演奏什么曲子。”
小豆子忙不迭记下,点点头:“奴才知晓了,小主放心便是!”又千恩万谢收起了银子。
第96章 公孙舞
七月初七的家宴办得十分隆重,时令开紫薇花成丛地布置在了长歌云台,又宴请妃嫔贵勋与皇亲及家眷们。慕北易正是意气风发,坐下左边为祺淑妃,右边是扶风郡主。再下两侧对设两几软座,分别落座的是静婕妤连月阳与珍婕妤薛楚铃。本是一宫主位的雅贵嫔反而和其他的小主一起坐在远处的座位,远远地连天子的面都瞧不清。
夜里微微有些暖风送过浓郁的花香,抬手可见银河迢迢。四下都是衣冠华美,满座葡萄美酒,席上珍馐琳琅。
连月阳的肚子已经七个月了,慕北易见她赴宴辛苦,又特意赐下汤饮。
薛楚铃穿着一件儿桃粉的薄纱迤地长裙,髻边堆叠着同色的珍珠花绢,整个人面色红润健康,十分俏嫩。她吃着一块儿糯糯的藕沾着桂花蜜,笑盈盈道:“臣妾在薛府中的时候见过嫂嫂怀孕,静婕妤的肚子好像要更大一些。”
慕北易细看一眼,倒似回忆了一番:“似乎是如此。”
连月阳脸上波澜不惊,只眼底里含着几分温柔,轻轻将耳畔的碎发拨回去:“臣妾这一回得孕倒是贪嘴,白日里总是有些馋味。太医说臣妾吃得多了些,孩子虽强健,母体却不好生产,应该再克制些口腹之欲。”
祺淑妃嘴角含着淡淡的嗤笑,不以为意,手上拨弄着一只颜色极好的玉镯却说:“静婕妤福气好。”
连月阳似是害羞,别过脸去有些不好意思,以袖遮脸静静用银针剔着瓷碟中的瓜果来吃。
“陛下。”蜀王慕永钺坐在国戚一列为首,他抖了抖衣袍起身,祝酒道,“陛下内宫诸位娘娘接连有孕,实乃我大魏国祚之福。哪里像臣的,家中姬妾无一有璋瓦之喜。臣敬陛下一杯,祝陛下千秋万代。”
这话说得让慕北易十分满意,似乎心中一丝忧虑也有了合理的置放。他抻袖端了葡萄酒,一饮而尽,眯神笑道:“皇叔是眼光颇高,如今还未娶王妃。倒不如让朕做这媒,给皇叔谋一户门当户对的千金以主中馈才好。”
慕永钺脸色不改,涎眉邓眼笑着有几分痞意,辞道:“臣下是个纨绔的,若是负了谁家千金倒显得不识好歹了。”却又指身旁的一个女子,“这是臣下新得的姬妾,叫做鱼姬,原本是个坤道。她能读书论道,还能与臣下赏花品画,倒也算伺候得周到。能得红颜知己如此,依臣下看,这王妃呢,不要也罢!”
众人闻声,都交头接耳起来。蜀王原先丧了的爱妾时姬是个卖酒的胡女,带着狩猎已是贻笑大方了。眼下蜀王又带了个新的姬妾来,竟然是个道姑!这样的女子,还以姬妾之身来参加天家宴会,简直冒天下之大不韪!
却见那叫鱼姬的坤道却作寻常妇人打扮,并不是美艳不可方物。她细眉细眼有两分清秀,皮肤雪白,便再无长处了。此时鱼姬见蜀王提起她,倒大大方方起来见了礼:“民妇鱼氏拜见陛下。”
慕北易颔首:“皇叔身侧难得有个可心得人。”胡女也好坤道也好,或是歌妓舞姬都好,只要不是贵家千金,蜀郡就能令人放心。他轻笑起来,“朕感念皇叔为国家社稷做的功劳,不如给鱼姬封个诰命可好。”
慕永钺还未说话,鱼姬却道:“陛下恕民妇无理,民妇出身卑贱又入过道门,诰命尊贵是万万没有理由封给民妇的。”
这话说得十分自谦,慕北易便顺水推舟:“则赐你黄金百两罢。”
未待鱼姬回话,慕永钺却笑道:“黄金好,陛下体恤臣下,臣下代她谢过陛下。”
君臣又饮一杯,宴席乍看之下是和睦万分的。慕北易传了布膳,又唤冯唐:“今日教坊准备了甚么新曲未有?”
冯唐答道:“排了《四时白纻歌》,有春、夏、秋、冬、夜五首以供陛下点选。还有新排的《长相思》、《酒狂》与《流水》。”
慕永钺饮了两盏酒,一手把玩着酒盏,一手撑额奇道:“《长相思》、《酒狂》与《流水》外头赴宴时时能听,家家户户宴中助兴都是这几首罢了。倒是这《四时白纻歌》少见些,果然是陛下的教坊最有能耐,不如把春夏秋冬的都来一遍,也给臣下们开开眼界。”
坐下皇亲贵勋皆是附和。
慕北易便打发冯唐:“便去教坊传来奏曲唱歌罢。”
“陛下且慢。”连月阳出声道,“臣妾听说这《四时白纻歌》要配着江东白纻舞才能相得益彰。这白纻舞要身量轻盈的貌美女子着雪白衣裳雪白鞋履,头上簪白雪玉楼的牡丹,还要手挽雪白披帛而舞。舞时如雀如云,是十分妙曼的舞蹈。臣妾昨日孕中梦兆,觉得自个儿如在云端之上,今日倒十分想看看这舞蹈呢。”
冯唐却露出了几分为难,低头道:“静婕妤娘娘,这回教坊只排了曲歌,倒未曾排舞……”
慕北易宽慰道:“你若想看舞,下回宴时,让歌姬们排了再演罢了。”
连月阳手抚小腹,笑意浅淡,只温婉回道:“不过臣妾倒知道宫中有人能作此舞。”
“竟有此人?”慕北易听连月阳将这舞蹈说得美妙,也生出两分好奇心。
连月阳将眼光轻轻朝着柳安然一递,慢条斯理道:“也不是别人,正是栖云轩的明贵仪。”
祺淑妃闻声眉头一敛,带了两分不悦:“明贵仪往日不显山露水,何时还会跳舞了?这跳舞唱歌的,也不过是如陛下所说,那是歌姬做的事情罢了。”
柳安然得了连月阳的眼神,攥紧帕子,哪里有不明白的。她便思虑一番,迎着祺淑妃的不悦,在座下起身,远远回道:“陛下、各位娘娘,此事嫔妾是知道的。嫔妾与明贵仪是手帕交,幼时明贵仪的母家似乎请过李九娘做安府闺学西席。若要论起来,明贵仪倒算是半个公孙氏舞的后人了。”
第97章 白纻
前李朝有一位天下第一舞人公孙氏,曾被天下文人墨客赞颂追捧,留下无数描写她倾国舞姿与锦衣玉容的华藻篇章。歌舞营生本都是下女,偏偏公孙氏凭着绝伦技艺成为了一位天子座上宾,公孙氏门下的舞人也成了舞者尊贵的象征。李朝覆灭之后,公孙氏在战乱中丧生,门下的七位女子弟将她的舞艺传承下去。这李九娘便是其中一位。枕春的母家阳陵侯府曾有恩于李九娘,李九娘也曾时时拜访大小涂氏,客居过安家几天。若说跳舞,李九娘也曾指点过枕春,不过枕春幼时顽劣,学了几日便作罢了。
如今柳安然提起此事,却说得有鼻子有眼,甚么“公孙氏舞后人”让在座贵勋们都期待起来。
慕永钺朗笑一声,半笑着奇道:“陛下的后宫藏龙卧虎。臣看书时曾读到,这公孙氏是天下舞艺第一人,前无故人后无来者,便是太真贵妃在世也要认个第二。正是——霍如羿射九日,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这天地为之久低昂的遗风,陛下不打算让臣下瞧瞧?”
扶风郡主不以为意,轻轻撅了噘嘴,出言对慕北易道:“表哥,《白纻舞》臣妾少时在家中也看过。父亲宴请亲朋,便要挑选几个美艳歌姬献舞。这舞讲究的是身姿妖冶,舞时流津散面勾魂摄魄,身上饰着波光凌凌的彩珠,边舞边敬宾客以酒水。明贵仪身为天子宫妃作此舞,莫不是与那些下女一般了?”
祺淑妃应道:“臣妾看,还是传几个舞姬的好。”
慕北易不置可否,正要开口。
连月阳脆生生抚着小腹道:“荣昭仪娘娘贵为郡主,娘家朱门大户,多有宴席。想来娘娘少时见的舞姬是为了取悦宾客而舞,故而要敬宾客以酒水。可但凡读过书史的人都晓得,公孙氏的舞是为艺而舞,舞的是盛世气象。”说着她倒羞赧起来,“臣妾没有读过书,却也知道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这样的诗句。可见文人墨客与艺人的舞,同宾客舞女的舞是不同的。所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天家贵胄自然讲究的是高雅舞艺而非取悦,不然与虚凰假凤的便是一般平庸了。”
扶风郡主自然不傻,全然明白这是在暗讥她温氏一族并非世袭贵族,而是半路依靠庄懿太后显赫罢了。正是一拍几案,想要嘲讽几句连月阳的卑微出身:“你放肆……”
“臣下以为是了。”慕永钺摩挲下颌,带了玩味兴致,自径道,“《李朝杂录》中说,玄宗奏音律、公孙氏起舞,吴画圣点丹青、张伯高狂草都是前朝盛世之景。可见天子、舞人、画者、墨客于风雅之事上并无分别。这一流的舞人是诗中佳人画中仙子,末流的舞人才是下女。陛下的宫妃想来都是一流的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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