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枕春今生所遇见的女子们,或许来生还能重逢。
而男人们,大多则会堕入畜道,不复再见了。
枕春躺在床上的时候,脑子里大多是在想这些。
等了几日,玉兰已经醒了,脸上伤得厉害还不能见风,又时时发烧糊涂反反复复。再等几日,慕北易仍旧没来。又等几日,前朝开始争论徭役轻重之事,朝政繁忙慕北易便没空来后宫了。又等了几日,慕北易进了后宫,去看了小薛氏又看了扶风郡主,便又不得空了。
人人都知道,明贵仪失了孩子又被烧毁了头发,失宠了。
薛楚铃怀了子嗣,慕北易本是最宠爱她的,封了从三品珍婕妤,赐居东边的长乐宫未央殿,做了娘娘。五月廿十的时候,是桃花嫁人的日子。枕春出了小月,栖云轩也修缮好了。苏白扶着枕春从端木若的寻鹿斋回了栖云轩。端木若禁足之中出不了门,只在门口红着眼眶送她。
八重黑龙开花了,依旧如瀑如云。
小喜子带着小豆子在门口迎。小喜子脸上作得无事,只捡些欢喜的话来说:“小主可回了。雅贵嫔娘娘是个和善的,派人来修缮栖云轩也十分用心,如今瞧着倒是亮亮堂堂清清静静的。”
“嗯。”枕春蔫蔫的。她小月里吃不下东西,也不大睡得着,一入梦便是红色的火光。或许是因为她气上位者的冷漠,也许是心里过不去自己的无能。眼下瞧起来整个人病气缠绵,没有神采。
栖云轩也如同她这个主子,好似变了。所谓清清静静,是可以瞧出栖云轩如今的装潢大不如前。帐子都变成普通绉纱,床案上的摆件也都成了素色的瓷瓶。枕春入了暖阁,四下打量已看不出来当日的焦炭,唯独墙上依稀有些难以辨认的斑驳,已刷了新的浆。青果过来,伺候枕春上了小榻。枕春便疲了,依着眠了一会儿,小喜子又进来,笑嘻嘻道:“小主,今日膳房供了刀切面,有杂酱肉豌豆糊的浇头,那叫一个香喷喷呐!小主可要用些?”
枕春摆摆手:“不必了。”
小喜子看了看时辰,枕春半日未进水米了。又道:“小主才选的丫头青果十分会做汤羹,尤其是糯糯的糯米枣子甜羹,小主要不要尝尝?”
“出去。”枕春摇摇头,只盯着案上的香炉子发愣。
小喜子露出忧愁神情,难以察觉地叹了口气。
这般浑浑噩噩过了些日子,只有几句言语传进了栖云轩。薛楚铃封婕妤后很得宠,她肚子里的孩子也是祺淑妃的指望,阖宫上下供着宠着再无第二人了。人们渐渐不记得这么个失宠的明贵仪。六月开始制夏衫,只有柳安然与连月阳送了两匹轻薄料子来,其他人也无问起。
偶尔谈起只说永宁宫风水不好,一个贵仪被一把火烧了头发落了胎,还有个禁足着的端木贵人。人人都不想当那处的差事,便是小宫娥进去传话,也巴不得快些走。
这样的日子,就像抽了人的心血来熬。
枕春瘦了许多,脸颊渐渐凹陷下去,一眼觉得虚弱无比。天热她最是苦夏的,可是如今栖云轩没有了窖冰凉扇日日伺候,白日里闷闷的,膳食也很潦草。她素日里不过是看书写字,只关心玉兰的病情。玉兰到底是从鬼门关回来了。她能下地的第一天,便来拜见枕春,只从暖阁外头进来,奉了一碟果子给枕春吃:“小主请用。”
枕春抬了抬眼,看见玉兰穿着件蓝色的旧衣裳,左边的脸上有巴掌大的烫伤,可见边缘恐怖的血肉,正用纱布半盖着,下头隐约沁着药汁想必还未好全。枕春问:“要紧吗?”
玉兰摇摇头:“奴婢不要紧。”
枕春拉过她的手,见她十个指尖儿都是坑洼的烫疤,一时没忍住,落了眼泪。
眼泪滴在玉兰掌心。
玉兰嘴唇动了动,却噗通一声跪下:“小主请听奴婢一句。”
枕春看她脸上那样重的伤,想必好了也会容色可怖,心里万分难过,自然应了。
“小主。”玉兰诚切道,“奴婢那日只想着,那着火的木头若落在小主脸上,毁了小主的容貌……那才是什么都毁了。栖云轩只要小主还能复起,奴婢就算变作了鬼怪般丑陋又有什么要紧。小主站住了脚,护得住奴婢,奴婢就还能给小主办差。可若小主毁了容貌,咱们栖云轩的全部人都没有了出路。”玉兰紧紧抓住枕春的手,“奴婢如今丑陋不堪,大不了不在小主面前伺候便是。但奴婢不要回伙房里做个添柴丫头日日被打骂,还被那半截身子入棺材老太监欺负了!求小主万万珍重自身。”
枕春心头不是滋味,看着玉兰毁容的半张脸,将她扶起来:“为难你了,我绝不会让你白白受伤。”近了才见玉兰的脸坑坑洼洼,定然十分疼。她似乎也想得清明了:“往后你继续跟着我,我若有得一口气在你也不必再受委屈。你要说的,我知道了。”
“为了小主自然值得。”玉兰又将水果奉上,“小主多吃些罢。咱们养好身子,小主就当为奴婢疼惜一下自个儿罢。”
枕春身上疲惫,强打精神,看着玉兰的脸半饷,才道:“我母亲常说,这世上许多事情是刑法不能裁决的。这些事情,别人给不出公道,便要自己去讨,不然心中太苦是活不下去的。你放心,我自会为你讨个分分明明。”她说罢,用了些吃食,整个人有了些力气。提了提劲儿,起身往暖阁的小案边落座。
小喜子一见,果然是玉兰的劝说有用,连忙凑上来:“小主要看书还是要下棋?可要打雀牌?”
枕春淡淡道:“去。让苏白去雅贵嫔处问问,修缮栖云轩的工匠备录在何处。让她打听一下,栖云轩究竟为何起的火。你去把梨花给我都带过来。”
小喜子一愣,笑意才真的到了眼底,连忙叩道:“小主肯打起精神来就好,奴才这就去办。”
枕春轻恩一声。
第94章 恨意
若高粱粥的事情瞒过了祺淑妃,按理便不会再有人算计她,只需等着她凉寒小产或诞下畸胎便足矣。如今趁着天子不在便走水,只走她卧房的水,焉能不是害命?要么是祺淑妃已党知道了她没吃那高粱粥,才出此狠毒的下策,索性一把火烧死她。要么是作祟的另有他人。苏白与玉兰的忠心无可挑剔,那么只能怀疑到梨花身上了。
少顷梨花便被小喜子带了进来。梨花不明就里,上前请了安,问道:“不知小主唤奴婢所来何事?”
枕春把弄着一只天青色的茶杯,淡淡道:“本主小产了,倒连累你们下头的人。如今栖云轩不比往日风光了。你不怪本主吧?”
梨花自然是知道枕春失宠之事。如今栖云轩不如往日,自然有些差别,可也不敢当面抱怨的。自然连忙回道:“奴婢不敢。”
枕春换了一个坐姿:“你那高粱粥本主还记得,很是喜欢。不知道可有人跟你询问过此事?”
“这……”梨花云里雾里,想了想,“没有人来问过奴婢。”
枕春见她面色不似作假,又问:“那可有人跟你问过本主的事情?”
梨花脸色一变,身子如筛糠,连忙摇头:“主子的事情哪能随便告诉外人!这个奴婢是知道的!”她慌慌张张地磕了个头,“奴婢每日专心早膳的事情,便没有见过其他人了……”
“那你抖个甚么劲儿!小主面前你也吞吞吐吐!”小喜子见梨花磨磨蹭蹭似乎有鬼,直恐吓道。
梨花吓得一颤,见枕春面色不善。
枕春一拍几案:“本主若非知道了甚么,还会来问你?你若说了,我留你一条小命,你若不说。如今栖云轩没人在意,死了个把丫头谁会问起?”
小喜子应和道:“自然没人知道的。白日里捂着嘴打死了,晚上用席子裹上,差永宁宫的内侍送到外头丢了便是。若小主心善,打发二钱银子,那办事的人便丢在乱葬岗里。若小主想不起来,自然是丢去野地里喂豺狗的。”
“小主饶命!”小喜子说得绘声绘色,梨花听得要她的小命,只一张小脸吓得苍白,倒豆子般立马说了:“奴婢……前月又见过那个跟奴婢说高粱粥的嬷嬷。就在昭云宫的角门碰见的,那嬷嬷似要进去办差。嬷嬷见了我,便问我说小主用高粱粥后身子可有变化……奴婢再是蠢笨,也知道这样的事情说不得!可……可那嬷嬷偷偷塞给了奴婢十两金子,奴婢便说了……”
昭云宫是祺淑妃的地盘。枕春眼睛一眯:“说了什么?”
“奴婢说……”梨花小心翼翼,眼睛不住的转,“说小主身子越来越好,脸色也红润,看着是胎像变得稳固的缘由。那嬷嬷却奇奇怪怪的,问可亲眼见过小主用粥……”
枕春怒极反笑:“你如何说?”
梨花一时吓得不敢说了。
小喜子已是义愤填膺,指着梨花怒道:“咱们小主待你不薄,为着十两金子你便出卖了咱们小主!”
梨花被小喜子一吼,胆子又小了几分,颤颤巍巍道:“小喜子公公受小主重用,哪里知道奴婢的苦楚。奴婢不在屋里伺候,自然是没见过小主用膳的。奴婢、奴婢……”梨花见枕春有怒容,将主子的事情说出去本来也犯了规矩,便害怕起来,“奴婢与那嬷嬷说,小主虽然满意,却不让奴婢进屋伺候,便抱怨了几句。那嬷嬷听奴婢没有进屋伺候,若有所思,只嘟囔了句‘果然如此’,便进了昭云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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