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载时序过半,东宫见日少,歧阳宫又是中轴上的大宫室。”樱桃徐徐说道,“若我是鬼神,我也会在这些草木葱郁之处作邪祟。娇贵仪以为呢?”
娇贵仪敛裙起身,拿不准决断,只向樱桃轻轻欠身。
樱桃笑着与她并身而出,从乾曦宫门口远眺凰元宫的方向。
自枕春在慕北易榻前昏厥之后,慕北易的梦魇之症便见了好。苏白说,在民间,这叫做过症。是为慕北易将身上的病症过给了枕春,由枕春替他受魇的缘故。
因天子龙气盘桓,邪祟侵体不过是噩梦缠绵的表症。而枕春小小女子,身板比不上男子血气浑厚,因而立时便昏厥了。
枕春躺在床榻之上装睡,虚虚睁开眼睛,看着帐后慕北易与苏白交代事宜。慕北易说了几句,又挑帘来看枕春。枕春立时撇嘴闭气,又假装昏睡起来。
少顷人走了,枕春起身在亵衣外披了件儿竖领的袍子,唤苏白过来:“如何说?”
苏白垂方下窗帘,轻轻走至榻前,回道:“娘娘的苦肉计太过真切,多亏了高太医奉上那闭气的苦药,切脉时与昏厥无异。陛下自然心疼娘娘,又因为司天台近日上书陈说是歧阳宫有秽物,冲撞了龙气的缘故。”说着也是抱怨,“娘娘也太过胆大包天,竟以辰砂炼毒喂给陛下,不赦之罪呀。”
枕春不以为意,含了一口温水润喉,目光沉沉:“陛下答应搜宫了?”
“樱桃三番请命,又有娇贵仪的父亲率司天台鼓吹邪祟之事,陛下信了三分,自然答应了。”
慕北易是个,不大信赖怪力乱神之说的人。但他位在九五之尊,人人称颂真命天子,好似天下权柄冥冥之中都有气数一般。如今遇着此等怪事,也生疑心。
“只信三分便已很好。”枕春略往软枕上靠了靠。高乐特制的药丸太苦,苦了几日心中还觉闷闷的。
闻说他勤修医术,不仅能制这昏厥的药丸,还能制作假死之药。假死……枕春心中若有所思。
苏白见她凝神沉思,进言道:“娘娘,如今的歧阳宫只住了王贵人与月婉仪。月婉仪心思缜密,想必听了风声便有动作的。”
正话音刚落,见得小豆子气喘吁吁地进了暖阁来。他打帘子关了门,在屏下行礼,说道:“娘娘,苏姑姑,奴才瞧见了。今日丽贵仪刚请搜宫,月婉仪便将屋里捯饬出了许多东西,趁着没人儿的时候让贴身宫女阿钏带到角门外烧了。”
“烧了些甚么?”枕春挑眉。
“奴才瞧不真切,七七八八的有许多,烧着还有紫烟呢。”
枕春冷哼一声:“我道四皇子出生时天有异象,还说紫气东来。月婉仪怜子心切,果然思虑周全。”
苏白不无忧心:“月婉仪有此动作,娘娘可会错失良机?”
“此箭还未射她,她便如此警惕,是她的本事。可惜,是白费功夫。”枕春轻轻眯眸,“月牙当往后站站,柳家欠我二哥哥的,先要点算清楚。”
第185章 造化
樱桃赶到汀兰阁的时候,王阮儿在院里哭得快断气了。
王阮儿人是美的,天生丽质,纤细腰身,肤白赛雪。她伏在院子里那口落英缤纷的井边儿,攥着冯唐的袍沿,声泪俱下:“冯公公可莫冤枉好人,便是给王家一千个一万个胆子,那也不敢谋害陛下啊!”
瞧着也是楚楚可怜。
冯唐捧着木托盘,里头放着两只沾满泥土的缎扎小人儿。他亦也有些惶恐,厌胜之术素来有所听闻,却鲜见得。自侍奉新帝以来,这还是头一遭的。今日想想,这些年来内廷斗得凶的,譬如宓妃施氏、祺淑妃大薛氏或是明皇贵妃安枕春与柳皇后二人,都是高门嫡女之间相互倾轧。她们斗的是家族利益与权柄子嗣,却极少有人使这等赌咒压胜的手段。
大抵是因为,比起鬼神,她们更信自己。
王阮儿是个特例。柳柱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鸿胪寺卿王显阳便是随着升天的“鸡犬”之一。半路出家的仕族,只是因与柳安然的母亲王夫人沾亲带故的缘故。王显阳这一脉往上倒两辈儿,是盐商罢了。
商贾之家信运数鬼神,王阮儿习得一二,也算说得过去。
“王贵人千不该万不该,是不该行此厌胜之术,此乃大不敬之罪啊。”冯唐叹道。
王阮儿杏眼圆睁,一声惨烈的哭喊,抢呼道:“决计没有!我决计没有诅咒陛下,陛下是我的夫君,我岂会做这样的事情?!我要见陛下,我有冤屈!”
“王贵人入宫时日短,恐怕不知道这些规矩?”樱桃远远便听见了刺耳的哭喊,敛裙进了汀兰阁,瞥一眼冯唐手中捧着的腌臜物件,心中稍定:“在内宫之中大行厌胜之道!”
王阮儿闻声一抖,再开腔便更伤心起来:“陛下无上英明,嫔妾又怎么会想不清楚,做这等事情!那……不是嫔妾做的!”她葱白的指尖儿轻抖,指着冯唐手中的两个缎扎的小人儿:“丽贵仪可要明鉴!嫔妾是冤枉的!”
正且哭着,便见娇贵仪扶着宫娥也正要进来,乍被这厉声的哭泣吓得一退。她是已上了樱桃的船儿,略定心神,启言道:“这事儿怎能说是冤枉,本也是司天台占卜得显,直指歧阳宫。歧阳宫就住着王贵人与月婉仪,月婉仪那儿是干干净净……倘若不是王贵人的祸端,又是能从何处来呢?”
冯唐见人来齐了,俯身请示道:“二位小主司掌宸居,如今搜宫也算是人赃俱获。皇后娘娘与明贵妃娘娘是卧病在床,您二位看……”
“冯唐公公您也是侍奉陛下的老人。”樱桃伸手取那脏兮兮的小人儿,仔细端详了一番,心道果不其然,眸光转动,回道:“掌事的娘娘们卧病在床,陛下龙体有恙。您想想,平日里岂有这样多事的时节,可见王贵人行厌胜之术确实无疑。既然确实无疑,这样胆大包天的罪行,理应…”
王阮儿固然怯懦,却也不是愚笨的,听得三言两语之间,樱桃便要给她定罪了。心头一紧,她声色凄然,膝行两步,急忙申辩道:“嫔妾贵人之位,低微渺小。如丽贵仪所言,嫔妾哪有胆子行此胆大包天的恶行呐?!陛下万寿之尊,赌咒陛下是万万不敢的!”
樱桃眉梢轻挑:“正是如此。王贵人位分低微,岂有这个胆子。如此想来定是有人指使!正应该拘禁起来细细盘查,好让真相大白!”
王阮儿腿肚子一软,便知说错了话,大错特错了。
这一日的内宫嘈杂纷扰,不断惊得鸟雀纷飞。因得搜宫查证,似乎都能听到惊慌的人声儿哭喊。枕春依在窗边儿望着半边儿天空,有些怅然。
暮日的时候,慕北易便来了。他乍见枕春在窗边坐着,觉得啧啧称奇:“如此灵的,司天台早上占卜,这便见好了?”
枕春回过头来,装模作样地咳嗽一声:“陛下好了便是,臣妾不妨事。”说着从软榻边下来,逆着光去看慕北易。
慕北易褪了外袍,在案侧落座。他斜身看见枕春立在混沌黑暗投阴翳之中,静静那么站着,神色模糊,身形娉婷却消瘦,忽觉有些陌生。
像是志异画卷中的鬼魅。
他似乎想着甚么,垂下扇般的眼睫,轻轻拨动手指上的扳指,沉默起来。
“陛下怎么了?”枕春从阴翳里走过来,暮日映着她的明眸如星。
慕北易面色如常,声音却凝重:“娇丽二人在汀兰阁搜出两个压八字的小人,一个是你的,一个是朕的。”
枕春奉了一碟子盐津梅子,小心翼翼地递到慕北易手上,疑道:“还有臣妾的呢?”
慕北易的手背,碰见了枕春手心的烫痕。那是他第一次疑她,冤枉了她,打落炭火烫在她手上的疤痕。
经年累月,伤口好了,粗粝的痕迹却永生永世都会在那。
慕北易看着枕春探寻的模样,心口忽然愧疚,情意纾解,展眉与枕春解释道:“冯唐送过来的,的确是两只。王氏哭着喊着自称非她所做,可东西是的的确确埋在她的屋子里,两件物事的针脚也与她素日做的女红无异。”
枕春轻轻捻动着一块宝蓝色的手帕。手帕上是素白的线绣做的海棠晓月,针脚精美,制式堪比绣坊首席的娘子,精美绝伦。
是樱桃赠给她的。
“陛下福泽深厚,一件小小的巫蛊之物,哪里能折陛下的龙气。”枕春徐徐劝慰,“王贵人便是一时想岔了也不打紧,知道了错便好。”
“怕她不是一时想岔。内宫嫔御行此腌臜之事,朕是不会饶恕的。”
“陛下准备如何处置?”
“她是柳柱国着意送来的人,打杀了不好看,让丽贵人与娇贵人拿主意罢。”慕北易往后靠了靠,神色轻蔑,“倒是王显阳这个鸿胪寺卿,恐怕便不必当了。”
“想来柳柱国也并非有意,他已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是如今的国丈大人了。”枕春垂眸,声音浅淡,“哪有什么不知足的呢,定然不会是刻意为之的。”
慕北易便更着意地听了几句,转而有些在意了。正得此事,便见冯唐在外头候着,压低声音禀道:“陛下,凰元宫的煮酒姑娘来请陛下。说是……皇后娘娘的病发了症,请您过去说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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