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摇摇头,觉得很是疲惫,轻轻垂肩:“娘娘不必如此说,我已找到了应做之事。”
“刺绣固然好。”枕春略是撑直腰背,让樱桃靠在她的肩头。她莞尔轻轻道,“画画儿也好,下厨也好,弹琴写字这些都好。凡是有所乐趣,就是好的。说起来……”枕春便去拿食盒亲手打开,来一一说给她听:“我也初初学这下厨的本事,老是做不好呢。记得你身子虚寒,每月葵水都要肚子疼。特意今日做了枣泥的、红糖的、香姜的糕点,养养身子也是好的。”
樱桃很暖心窝,便取了红枣糯米的小方糕来吃。那小方糕是枕春看着时辰在绛河殿的小厨房亲自蒸的,软软糯糯的一块儿出了炉子,便用精刃的丝线切作一块儿一块儿的。因着枕春是头一回做,切得歪歪斜斜,一口吃不下还粘到了樱桃的头发里。
樱桃连忙拿手指去捻开。结果手上满是糯米,然而将髻边的碎发沾得满满的。
枕春噗嗤一声笑出来,嗔道:“倒还毛手毛脚的像个小姑娘。”说着去将她堕马髻边的碎絮摘落,敛裙起来向着屏后过去,“我去拿梳篦给你重新贯个髻来,瞧你沾得这一身儿的。”
“娘娘!”樱桃立时站起身来。
“怎么了?”
“没……没……”樱桃牵住枕春的手腕儿,“娘娘不必劳烦,自然坐下便是。那梳篦难寻,让绿檀去拿更好。”
“梳篦不在梳妆台上还在何处?又有甚么难寻。”枕春摆头,自径往一侧屏幕之后走去,撩开那朱红的琉璃帐子。
“娘娘!”樱桃连忙追及上来,拦也不住。
只见得枕春折转过了屏后的一盆石榴盆景,眼睛定定望着屏后的梳妆台上的一只拆开的油纸折封。这油纸折封她很熟悉,与宫中常用的浅赭石色不同,这一面是翻绿的颜色,是因为此等油纸整个乐京只有一处可得。
是鱼姬喜欢浆花作纸,要采摘时序之花自酿造书卷。慕永钺的书房便摆了许多这样翻绿的油纸张。他凡寄私信,取红绳缠的剪刀自径裁一段,包着信纸用米浆封口。
“娘……娘娘!”樱桃驻步一愣,才知大祸酿成。
枕春眸光闪动,伸手轻取那一截信封:“你与并肩王在通书信?”
樱桃指尖略颤,是担忧至极后的努力镇定。她忽粲然笑起,对枕春柔声软道:“娘娘可以怪我,但我都是为了……安将军。”
枕春面色如黑云凝覆,拆开那信来看。
慕永钺写一手锋利的瘦金体,字迹尖锐如剑如戟。眼前这一封显然不是的。字迹带香,香是浅淡寻常的避虫香,夜里读书的人常常焚之。墨味是上好的歙州古墨,一点如漆,闻上去浅浅草木香气。这是并肩王府爱用的墨色。
字迹却是一手精湛绝伦的赵体。枕春自幼习赵体,是看过许多的,眼前这一手赵体俊俏温润是男子所书,得赵子昂极尽华美清雅的韵味。笔中自带两分陡峭的力道,藏在如玉如水的柔和笔锋之中,可猜想是尚武之人的顿笔。
一个住在并肩王府的,好武功的,可以进得慕永钺书房的男子。他夜里常常一人读书,没有侍女服侍打扇,故而焚烧避虫香。此人识好墨,懂得分墨分水的妙法,写这一手赵体仿古,字迹不急不缓,说给樱桃听,心无波澜。
枕春已猜到是谁。
可信中的内容,却让她的肩膀难以自持地颤抖起来。
“雪崩后三日,并肩王遣雁门内探入帐验尸。雪下冻尸百余俱,安灵均带兽首兜鍪,浑身玄铁黑甲金丝尽数崩散……”
枕春拿信的手如临一场心痛的地震,字字句句真相扎在心窝。她转身热泪盈眶,望着樱桃怒泣:“何以……何以欺我?!!!”
苏白不知道离恨居里发生了什么。但看来,离恨居里,也不能免恨。
枕春出来时,脸色白如一朵被雨打湿的梨花。樱桃垂手扶着枕春,仰头看着牌匾上的字,忽然叹出一口心冷的浊气来。
枕春默然坐上轿辇,想嘱咐两句,却提不起气来。安灵均在她心里死了两次,一次殉国为天下,一次死在柳柱国的枪戟上。
轿辇行回宫时摇摇晃晃,枕春的心也随着摇摇欲坠。忽抬头看见天空欲晚的暮日,黑云压着天穹边儿卷过来,即将带来无边无际的漫长黑夜。她心底的七情六欲忽然卸开闸门,首当其冲的便是不能免俗的痛恨。
枕春指尖冰冷,轻轻抚上脸颊,她气息微弱,朝着轿辇旁的苏白道:“你看,我老了吗?”
“娘娘花儿一般的年华。”苏白埋首,双手交叠回道。
“不,我老了。”枕春笃定说道,“你瞧皇后娘娘送进宫的王贵人那么水灵,面容吹弹可破,好似未煮熟的鸡子儿。我很羡慕。”
苏白不解其意。
枕春眸光涣散,轻轻靠着软垫上,道:“面容的老去将伴随宠爱的衰败,就像花儿一簇簇的,随着冬夏时序而交叠。没有陛下的宠爱,将多么可怕啊。身为女子,没有夫君的爱重,将会一文不值。”
苏白纵是不解也觉察出不对了。以枕春的性子,说出如此的话,应有什么不可言表的深意。她略是想了想,向枕春屈膝,顺言而道:“娘娘说得是。只是如今娘娘也是风华正茂,倒也不必太过忧心。”
“何以不忧心?”枕春撑起身来,眼神中掠过一抹意味不明的神色,朝着苏白道:“快,你快去掖庭给本宫领上时兴的胭脂、香膏、铅华、眉黛……对对对,还有辰砂水,闻说服之肤白貌美,容颜不老呢。”
“娘娘,这胭脂香膏自然是有,铅华辰砂虽能美颜色却有损肌理。”
“那有什么要紧,本宫要做阖宫第一美的嫔御,将陛下的宠爱久久留在绛河殿里!”枕春说话时带了怒,一拍轿辇的扶手,声音在宫道上久久回响。
“是……”苏白垂眸,向枕春服了服,转身向着掖庭司跑去。
慕北易是从柳安然那里听说的的此事。枕春为了固宠,不惜取铅华辰砂自伤身体,使这等以色侍人魅惑天子的手段。
慕北易听了便听了,说“皇后铅华不染,此等素净也很好”。柳安然便甜甜笑了,病也轻了许多症候。
冯唐却从他批折子时哼的江南调子《江南好》里,听出了舒畅且高兴来。枕春为了留住他的心,不惜用这等心思,他觉得有些得意。
旋即又些许在意。铅华、辰砂这等女子妆容物事虽好,但用得太勤,易损伤身体。譬如听闻坊间勾栏女子为容颜靓丽久服辰砂灵液,易得断绪不孕之症。那不行,他还想枕春给他三年再抱两。
便召见了炼丹的能人异士,询问丹砂灵液服用之效,赦令掖庭司为枕春专程炼造一种不伤肌理,亦可服之轻身固颜的灵药。
似乎千古以来,美人们保留青春容颜的法子,都是一把双刃剑。飞燕合德为固圣宠而服息肌丸,因麝香入身而一生无有子息。太平公主固然貌美,却需得日日鸡血捈身。
掖庭司去求太医院,太医院还要请几位丹士一同参详,翻阅古籍医书。足足倒腾了连个月余的时间,才从《本草拾遗》上头复原出了前李朝女皇御用的“神仙玉女粉”。太医院又奉天子之命,着重为明皇贵妃的身子为要,添了愈痕、温补等药效,更兼具春时草木芬芳,调制成八重黑龙的幽幽紫色香露。天子亲自命名为——明妃绛河露。
此方一经掖庭流出,整个大魏的香粉商户便着紧仿制。因配方明贵,需珍珠、沉香等稀罕物,一盒售价百金,仍供不应求。
慕北易盯着太医院得了九盒,兴致勃勃地带去绛河殿。
枕春带着笑,在庭前候着,见他来了却不行礼,淡淡嗔了一句:“陛下可让臣妾等死了。”
枕春与柳安然说的“精妆服丹以美姿容,为求固宠”不同。此刻她孤零零的轻衣立在院子里,铅华不染,显得素净清透。
慕北易道:“阖宫都说你求宸砂养颜,今日瞧着怎么素面朝天。”
枕春回道:“自然是求了,用了几日虽也肤白,却觉得胃口不适。臣妾贪吃懒睡,陛下最清楚不过了。倘若美貌与美食不可并存,臣妾想着还是先顾及口腹之欲,故而便停了铅华敷面的那些过场。”
此事正中了慕北易下怀,他便携枕春进去,轻笑道:“朕亦如此想。莫要美则美矣,身子坏了根本。故而朕着令太医院得一妙方,曰明妃绛河露,你看可喜欢?”便让冯唐奉上那九盒精美贵重的香露,要讨枕春一笑。
枕春自然便笑了,莞尔道:“臣妾听闻坊间已流传此物,人人求而不得。如今想来,倒是陛下用心最重,臣妾五内铭感。”说着便敛裙起来拜了拜。
慕北易道:“你是朕的爱妃。”
枕春眸子清亮,笑意粲然,便去案侧给慕北易斟茶。
慕北易依在软座一侧,满室清香,见得枕春带笑,阖目略勾嘴角。千金不换嘛。
枕春捣了茶沫,斟了热气氤氲的滚茶进斗笠杯中,滤过渣滓清澈微绿一盏。她侧头见慕北易轻阖眼睛,正在醒身。
素净的双手取案下暗屉里的红漆瓷瓶滴银色粘稠一滴,碧色瓷瓶滴白色粉末一星。旋即轻轻放回,白绢掩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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