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又如何。”枕春用帕子轻轻按了按嘴角,只看见连贵人的眼睛里有一些恳求的神情。
“我不为别的。只为着我的皇儿恳求你,争一份荣宠,将恣婕妤得风头压下去些。”说罢只握着枕春的手不放,目光坚定,“只要恣婕妤猖狂不起来,让我的皇儿平安长大,我便足矣。”
枕春轻咳一声:“你是要我做出头之鸟。我若得了恩宠,恣婕妤心思害在我身上,你和长皇子自然平安无事。”
“呵。”连贵人凄然一笑,“我知你不会愿意,可我也走投无路,才同你说这些。你本来便是要算计,何妨与我一块儿算计呢?”
枕春闭眸,正要说什么,便见外头歪歪撞撞进来一个小身影。
“母妃——”长皇子扑进连贵人怀中,笑嘻嘻地从袖口里摸出两个麻糖,“母妃吃糖。”又转头看了看枕春。
连贵人脸上凄怆之色转瞬全无,惧被暖暖慈爱笑意代替,哄着:“湛儿,这是安小主。”
“安小主也吃糖糖。”长皇子将捏了一颗,软软的小手放在枕春掌中。
枕春接了糖,见长皇子可爱知礼,问道:“长皇子叫甚么?”
“怀湛。”连贵人将麻糖放进嘴里,笑着说,“陛下本来没拟名字,我年宴时求着陛下取的。倒是我没读过书,不大懂得,姜嫔说湛是清澄透彻之意,是个美好意思。”便甜得笑起来,“湛儿心性纯粹,很孝顺。”
枕春捻着一颗麻糖,竟不知如何答话。这此处见连氏曲款深沉,却在稚子面前不过是个慈母。
恣婕妤么,她安枕春从来不是纯洁善良的小女子,不会傻到为了连贵人三言两语便豁出性命去博宠。便只道:“连贵人说的话,我听得了,却要斟酌的。本若是别的,倒也不妨相助结缘。”
连贵人抚摸着长皇子的头发,点点头:“我不过被逼无奈,你且暂且听着吧。若有唐突得罪的,便请你担待了。”
枕春心想,便是有得罪的,如今也说了。她自然欣赏连贵人这一份天地无畏,果然天下唯有母亲的胆量最大,这么一番剖白实在让人不忍冷拒。
“如此我便不打扰连贵人与长皇子说话。”
连贵人遣了宫人送枕春出去。枕春一壁在雨中走着,一壁将长皇子给她的麻糖放在嘴里。湿漉漉阴沉沉的帝城,和嘴里甜腻中化开的微微软糯苦涩,略相似。
第21章 雀牌
大雨落得连夜不歇,慕北易也算得雨露均沾,翌日歇了栖云轩。
刘美人说的“初承恩露,后继无力”是没得错的。天子不耽于燕嬉,大多嫔御心中都能感受到那种疏离。
两人相处的大多时候还是沉默的。慕北易依在小榻的案侧看奏表,枕春伏在对面读些话本,或是馋嘴剥些果子吃。
便整个栖云轩只听得见翻卷的动静,和枕春嘴里不停歇的咔吱声。
慕北易看了半个时辰书,终是忍不住了。他攒眉,将奏章一掩:“你在吃个什么。”
枕春一愣,将手展开,露出几颗麻糖来:“嫔妾吃糖呢。”
“这东西不值几个钱。”慕北易端起案上茶盏,呷一口,“坊间今年三枚钱可以买八两。”
“陛下如此英明,嫔妾倒不知道的。既是糖果子便宜,那想来米粮、油肉也便宜。正是丰年的盛世之兆。”她纤白的指尖儿捻了一颗,放入丹唇白齿间,笑得眯起眼睛:“前日里遇见了长皇子,聪明可爱,请嫔妾吃糖。嫔妾一吃倒是喜欢,便差小喜子寻些,吃着耍罢了。”
慕北易茶盏端在手里,纹丝不动。只见得他眼神一凌,声音陡然淡了几分:“你平日里常见连贵人?”
枕春觉得心都跳到了嗓子里,知他疑了。面上一派婉转乖巧,软软道:“连贵人姐姐话少人静,难得见上几回。嫔妾又是个懒怠的,最不爱出去走动。”只心中默念着,连贵人所托尽力如此而已,实在天威难测,“是因嫔妾家中没有幼弟侄儿,初见得长皇子这般年纪的孩童,觉得有趣好看。”
“嗯。”慕北易脸上情绪并不分明,也不点头,只说,“朕子嗣稀薄。”
“恣婕妤腹中的皇嗣日益出显,这光阴似箭,开枝散叶是必然。”枕春低头道,“长皇子是陛下的骨血,十分聪明,会背《明日歌》了。”
慕北易沉吟:“稚子都是好的。”
枕春听这口风,便知慕北易放她一马,整个人松下气来:“陛下仁慈。”
“你既平日里鲜少出门,都在屋里捣鼓些什么。”慕北易一手撑额,有些倦怠。
枕春识相地依过去,抬手轻轻捏着慕北易的肩胛,只觉得他身上十分虬健,手下满满结实:“不过看书画画,或抹两圈雀牌罢了。”
“雀牌?”慕北易闭目养神,听着稀奇,“朕知道这个,却不会。少时兄长们会顽,却鲜少带朕顽。你叫上人来,教教朕。”
枕春心中大喜。慕北易堂堂天子万岁,格局甚大,能从他手上随随便便胡两圈,赢个把月的月银总是有的。一想着这些日子捉襟见肘的心酸,便连连起身,比得了赏赐还欢喜,敛裙下榻叫桃花和玉兰。
哪知道桃花见着慕北易天威庄严,吓得话都不敢说。玉兰更是谨慎小心,生怕惹了枕春忌讳,只埋头跪着,死也不肯上桌。
枕春心中还念着白捡的月银,蹙眉催道:“这是做什么,你二人快快起来砌牌。”着重暗示道,“这可是陛下要抹牌呢!”
玉兰肩膀抖如筛糠,小脸煞白,几乎便要哭了:“小主!奴婢们卑微,怎么有那身份同陛下与小主坐在一块儿,请小主饶恕奴婢们!”
桃花应和,跟着点头:“小主可饶了罢!”
“嗐。”枕春心中可惜。她平日里牌搭子不过这几个。这晚时候请柳安然过来打牌也不合规矩。何况柳安然气傲,又是名门淑媛,自然是不会在这样的时辰过来的。
“罢了。”慕北易拨了拨手,“下回。”说完用案上的银剪绞了灯芯。
枕春心中骂着不争气的玩意儿们,脸上却憋出些羞涩红云,毕恭毕敬地依上去。
牌自然是没有打成了,所说下次也全然不知何日。枕春直觉得没赚的都是亏了,心中懊悔不已,还数落了桃花与玉兰一顿。桃花与玉兰委屈满满,只说:“小主可为了银子昧着良心啦!”
不过听小喜子打探,慕北易次日赏了长皇子些十分珍贵的蜜糖煎果子,还赐了一只笔。
若说赏糖是因为枕春嘴上提的那句,赐笔就意义非凡了。赐皇子笔墨纸砚,意味着鼓励皇子进学读书。慕北易允许长皇子读书自然是默许他以后封爵位挣功勋,这对连贵人来说才是最大的希望。
连贵人果然是个剔透玲珑的妙人,猜着枕春在此事背后少不得推波,偷偷差人送了一套丝绣银浪的锦被面儿来。那套被面儿针针绣得层叠华美,好似海面波澜一般生动,尤其灯火暗下,那清光宛如春潮汹涌,让人移不开眼。枕春知道连贵人心意之重,更感叹她深宫时光手绣来得珍贵,三载无宠仍为恩幸未雨绸缪。
如今这样精美的枕席之物在她那派不上用场,她便断然拱手谢赠枕春。这份聪慧决绝,实在让人不敢小觑。
长皇子得了慕北易一丝宽爱,恣婕妤便已坐不住了。早晨在宓妃处请安,恣婕妤对连贵人好一阵冷嘲热讽,又几番刁难。不仅如此还以“有过生养才知轻重冷热”为理由,众目睽睽之下指使连贵人为她端茶倒水,伺候蜜饯吃。
连贵人虽被逼得红了眼睛,倒也一一做了。
“小主,奴婢倒觉得此事不该。”玉兰扶着枕春出了宓妃的千禧殿往回走,“小主好心帮了长皇子一把,可连贵人却由此受了恣婕妤的折磨。若连贵人心中因此怨怼了您,岂非不美。”
“连贵人心里明镜一般,恣婕妤越折磨她,她越要上去受着。恣婕妤要打她的左脸,连贵人受了,还得将右脸送上去。”枕春声音轻轻的,“只有她受了这样的折磨,恣婕妤心里才痛快。此事总有人看着总有人说,但凡传一句给陛下,陛下就会对长皇子生一星半点儿的怜惜。哪怕长皇子再不得陛下宠爱,只要还有一点怜惜在,长皇子就有活路……可怜天下父母心呐。”
第22章 指点
玉兰是一点就透的,便明白了:“奴婢知道了,连贵人这是苦肉计呢。”
枕春不置可否,若非情势所迫,谁又愿意对别人俯首称臣?便由此想着自己,若得了一儿半女,那也不为了家族荣耀,也要为着孩子平安,拼死挣出一个前程。
待回了栖云轩,枕春刚走在门口,便看见一个桃色薄衣的美人,正扶着婢女等待。见她来了,连连上前唱礼:“安贵人……姐姐万安。”
“妹妹。”枕春颔首,叫玉兰去扶,“身子终于好了?”
端木若施施然起身,点头:“托姐姐的福,如今痊愈了。”
枕春打量她,穿着一件淡淡的桃红襦裙,梳着简单俏嫩的双螺髻。端木若下巴瘦得尖翘,苍白的脸色隐隐透着一股病态的可怜,瞧着秀气娇弱极了。
“你快进来,吃些温热的熟水才好。”枕春上去携她进屋,“虽说痊愈了也要养着,如今天气容易落雨,哪能好了就放肆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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